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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

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

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

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诵经般的声音又自空中飘来,阿二蓦然惊醒。发现面向自己的是一脸怪诞的笑容,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见老丐的嘴唇蠕动,听起来却是那么抑扬顿挫。分明在取笑自己,浑身上下更是有点不自在。

奴儿,又有行期。

你去即无妨我共谁。

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

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转移。

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对不起,忘了给你弄饭了……”说罢,径往厨房。一看剩饭,冷的不行,就用开水一泡,拿了两大块洗过备用的四川榨菜出来。一看老丐已经进得屋来,正在关门。“你要饿得不行,就这么吃吧,饭虽是冷的,开水却是烫的,榨菜搭泡饭,正好……”

“一点没有剩菜?”老丐说话大大咧咧,仿佛他是付过了钞票的客人。阿二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还是十分客气。“有是有,今天下午没有营业,都冻了,不好吃……”

“……你不是有洋风炉吗?”确实有,那是阿二备在灶披间里自己用的,从来不拿出来,很少有人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阿二大吃一惊,心头愈发诧异。

“年轻人闻香识花,老叫花子闻见的却是一股股刺鼻子的火油味道……”老丐狡黠一笑,用力耸了耸通红的鼻头。阿二用力一嗅,果然闻得见。不由一乐,只觉得十分有趣。“……那你等一等,我给你热了去……”

“……不用了吧,泡饭榨菜,据说是本地家常便饭中的上品,我老叫花子到此地也有两个多月了吧?难得有机会品尝,讨了剩饭,再想讨一碗开水,除了你,恐怕谁都会骂我不知餍足……”

“……那你自便,我就不客气了。对了,老人家,你好象也是扬州地面上的人吧?我听你的口音?”

“祖籍不错,四海为家……”

“扬州什么地方人?”阿二得见老乡,心里更加高兴。老丐却是默然不答,似乎有不可告人之处。“足足一个甲子,怕只是说不准了……”

阿二本想追问,但见老丐勉强的样子,便咽了话头,转了话题。“您今年高寿多少?”

“你这小伙子会说话,讨人欢喜,不过,让你猜猜看呢?”

“六十多点?”

“大胆一点……”

“七十……”

“哈哈,看来你终究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要说论年龄,大概我做得起你的太公太爷,一点也不会讨你的便宜……”

“哪是多少?”阿二心里一凛,不由细细打量起老丐来。但见蓬头垢面,已经看不清皮肤皱纹。反倒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点不见迟暮老迈之态。再看他的动作,麻利得很。“老人家,你是在哄我了吧?”

“你这番待我,我也不至于昧了良心。哄你可以,我总不能哄自己啊……”

“真的?!”

“看来你是想给我洗澡了,老叫花子一别山门十来个年头,还真忘了洗澡的味道。刚才芙蓉出水,老叫花子挡了你的好事。现在是否补过?只不过,老叫花子的身材实在难得入眼,不见高山峻岭,更无幽潭碧草,邋邋遢遢,臭皮囊一付,只怕你到时候伤心,反倒怪我……”阿二乐了,只觉得这个老丐对着自己的脾胃。不禁再次细细端详一番,总觉得他有别于常人。莫非书上描写的那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真是这种模样?刚才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居然先你说了出来,还真有点能掐会算,未卜先知。“那好,我这就去烧水……”

“别忘了先烫一壶酒来,菜就算了。要不,过一歇,老叫花子就会冻成一块冰坨坨,那可要麻烦你给死叫花子收尸了……”

阿二欢欢地应着,想着今天本来就不想睡觉,只要不是什么杀人放火,拆房毁屋,统统给予满足。喝罢酒,吃好饭,水也烧热。阿二还特地取了几块没有烧透的煤炭,放在铁皮簸箕里,生点暖意。真象一个孝顺的孙子,端水搓背。完了取出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衫,让他里外换过。最后阿二倒水的时候,倒出了一层泥灰。他把那个平素用来洗菜的大盆子,洗了三遍才见干净。老丐也不帮忙,只是看着着阿二忙活。末了,阿二想把那些滥褛的衣衫扔掉,老丐却是坐不住了。

“年轻人,那可是我的吃饭家什,你要嫌邋遢,就给我包起来,搁到见不着的地方,反正这东西没人要……”

说着就去拎他的包袱,这澡好象完全洗尽了他的精力,一起身一个踉跄,慌得阿二连忙过去相帮。交接间,一个油纸包从行李卷里跌落出来。散了,几本又破又旧的线装书撒落一地。老丐急了,慌忙去抢。阿二扶他也不是,捡书也不是,只好虚摆了一个随时准备捞人的姿势,由着他去。

“难得你如此定力,倒显得我老叫花子根基浮浅……”坐定了,老丐气喘吁吁地说。“千万不要怪我,年轻人。有人见着这些书,就要毁掉。老叫花子怕极了,不叫它见光……”

“是吗?你把它们视作重要宝贝,自有你的道理。你叫我看,我就看看,不叫我看,我干吗要惹人讨嫌?”

“说得好,你不想看,我倒偏要叫你看。来来,你随便看吧。”

阿二本来好奇,只是不想激惹老丐。如此一说,便大大方方蹲到那堆书前。都是毛边的线装书,黄黄的纸张,仿佛一揭就会破碎。偶尔翻了一本,里面竖排的繁体字让他一看就发怵。《麻衣神相》一本,《紫门斗数》一本,《易经》一本,还有一本叫《三命通会》。唯一识得的是那个黑白图案,两条鱼似的的东西,一黑一白缠抱在一起,组成一个圆圈。大字报上曾经画过,那是封建迷信的特有标志。“你搞迷信活动?!”

“哈哈,算你说对了一半,古人称为相师术士,总是吃百家饭的。现在的政策有些抵触,但是不论天皇老子,还是布衣平头,谁又能逃脱它的计算。我吗,略涉而已。方便的时候,聊作糊口手段……”

“那你就是算命先生喽?巫婆神汉喽?”后面的话实在不好直接说出来,谁都知道,算命先生就是封建迷信,当然不会是好人。阿二当下惶恐起来,脑子里顿时有了遭人蒙骗的感觉。一时间他想了许多,要不要去报告,或者至少要叫他立刻走人。

每天夜里有地区民兵联防队巡逻,一般见着店里亮灯总会拐进来看看。彼此相熟,常来常往。平常他们把这里当了歇脚小憩的去处,讨口热茶,抽棵香烟,小坐片刻。正要叫他们给撞上了,可不会含糊。关系是关系,原则问题谁都不会替你承担责任。店堂里一直灯火通明,到现在虽然不见有人敲门,只能说是风雪耽搁了他们的脚程,绝不等于他们不会如约而至。这片灯火,便是招人的最佳信号,一念到此,阿二想去关灯。实在不想惹事,深更半夜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不免叫人怀疑。假如还有更深的背景,那他阿二可是生就一百张嘴也辩驳不清。

这个时候,老丐已经瞌睡了,一个热水澡好象洗脱了他的人形,鹤发尚在,童颜却变成了一张松弛的鸡皮。只见他歪斜在椅背上,好象一大堆准备用来扎拖把的旧布头,松松垮垮堆在那里。手脚软软垂挂,在宽大的衣服里面微不足道。他的身量当然远远不及年轻壮实的阿二,裹在阿二的衣服里,真象几根引火时当媒头的小柴爿,干瘦,粗陋。花白的头发,不知多少时间没有剪理,顶门四周的一圈,长而绵软,参错不齐,一些披向脑后,更多的则无力地飘荡在俯垂的脸侧。呼吸象在拉风箱,短而急促。又如小孩子吹气玩耍。但那力道明显不足,面前的头发稍稍扬了几扬,便能安顿一歇。

现在看来,他足够当自己的曾祖父。阿二还从没见到如此衰败的老人,查家奶奶算这个地区的拔尖老耄,明年好象八十了吧,也不见如此模样。再往深处想,更觉得蹊跷。平素见这老人的时候,好象没有这种羸弱的印象。以前匆匆给一点饭了事,从没定心端详。但总感觉他还是比较敏捷,不显过分苍老。就象刚才拦门,总能抢到自己之前。洗澡前后,判偌两人。现在的模样,越看越叫人害怕,好象是一具会呼吸的骷髅架子,挑起了两套宽大衣服,一套,是阿二给他换洗的旧衣服,另外一套,则是他自己的皮肤。满脸皱纹,层层叠叠,凌乱险峻,恐怕苍蝇上去都会崴脚。真担心他一觉下去,再也醒不来。哪怕梦中不经意一歪,就会跌在地上彻底摔烂。阿二真想去扶着,却又象面对一堆胡乱叠加在一起的玻璃家什一样不感贸然出手。

“……澡堂里面睡一泡,给个婊子也不要。好觉,哈哈哈哈。肚皮填饱了,身子也汰个干净,难得的福气,老叫花子再待下去,就是自讨没趣啦。年轻人,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想多问。阿二这个称呼真好,好称呼,出头椽子先烂,缩头乌龟千年百岁。老夫子在家也是排行老二,后人尊他为文曲星祖师爷。阿二大官人,老叫花子唠叨,本想给个报答,看你也不是个轻信妄从之人,心诚则灵,不信不必勉强。暂且告退。老叫花子知道有人查夜,不想给好心人再添麻烦。天下宴席再好,岂有不散之理。走了,走了。嚯嚯,老叫花子居然也学会娇气了,稍稍享受一点,连个路也不会走了?好了,别给脸不要脸,天生一个贱命……”

嘟嘟囔囔,自说自话,也不等阿二表态,拖了包袱自去开门。起身的时候,有点站立不稳,用那根随身携带的讨饭拐棍,分别敲了几下自己的腿脚。一边敲出节律,一边骂骂咧咧。

刚一推开门闩,风雪一下扑了进来。雪下得更猛了,帘幕一般,接连不断,仿佛是从翻斗车上倾倒而下。顷刻之间,把一个门的影子堆起在店堂。西北风横卷竖捋,百般肆虐,竟舞着雪花扑人扑灯。阿二躲闪不及,眼睛给狠狠地迷了一下。再睁眼时,老丐已经蹒跚在街道上,佝下腰背,颤颤巍巍。顺着风的方向,弯弓似的踉跄而行。积雪已有寸把,沉沉的包袱拖曳在地上,犁翻洁白的雪面,拉出一条黑白斑驳的泥淖沟槽。微亮的夜色,被满地的银光放大了许多,越是靠近地面越是看得清楚。老人的步履越走越艰难,几乎一步半挪,看似随时摔倒。先是用脚慢慢地拱起一堆雪,几次努力,终于蹭出了一个新脚窝,前脚站定了,再拖后面的腿,试着把它踏稳踏实,又挪前脚。

“老人家,您住什么地方?”阿二实在看不下去,几个大步追了上前。

“不远,乾坤客栈……”

“乾坤客栈?”阿二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至少附近没有听说。“远吗?”

“不远……”

“不远?!哪儿?”

“找个无人处,不碍事的地方就是……”

阿二还是不明白,但已觉得不妥。一把拽住了他的包袱,帮他提起。“不行,不管在哪儿我都不能让你再走了。”

“没事,年轻人,乾为天,坤为地,一床一被,老天爷都给你安置好了。老叫花子就是这个命。你没见?刚才稍微舒服一点,老叫花子就差了许多,再好吃好住几天,就该送老叫花子到阴曹地府去讨口啦……”

闻听此言,阿二顿时觉悟过来。本想再说一声,劈头盖脸的雪花,堵得人嘴也张不开。心里一急,干脆用强。一手挟了老丐,一手夺过包袱,大步流星,直奔店里。跑了没两步,心里不由暗暗吃惊,老丐自身不重,拖后腿的竟是那卷看似不起眼的行李。

“放开我,年轻人,你会惹麻烦的,我不能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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