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李家,果然看见李石媚的脸色白得发黄,满头满脸的汗珠,仿佛置身于三伏天里。她嫂子正在喂她喝汤,象是加了赤砂糖的粥汤。侄儿李卓然也在,正捧着一本书给她读书呢。这种辰光还有如此雅兴,阿二只觉得可笑。也许是想藉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减轻痛苦。阿二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悲壮。
李石媚看见阿二,意欲起身。她嫂子苏亚娟慌忙揿住了他,冲阿二努努嘴。阿二会意,退到了课堂间里。苏亚娟随即跟了出来,把阿二拉到大门口。“单位里不相信?还要跟来验证?”
阿二知道三岔路口地区的人素来看不起自己,苏亚娟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没有功夫计较,干脆直言相告。“大哥把情况都跟我说了,我是想看看是不是要动员她去医院。要是可以的话,店里的三轮车可以送她……”
“谢谢你的好心,不相信你倒是去劝劝她。我看她算是石粉磨成的豆腐,软的硬的全不吃……”苏亚娟看他诚心诚意的样子,口气兀自软了几分。阿二望了李石媚的房门一眼,欲步又止。沉吟一下。略显惆怅。“你们劝不听,我的话她肯定也不会听……”
“方主任的意思,不要再跟她多罗嗦,救人要紧,实在不行就硬来,先送到医院再说……”李石春有点不满妻子的态度,赶紧插言。
“她寻死觅活,你拿她有什么办法?”苏亚娟向来比丈夫凶,当即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是家里老大,你自己为啥不亲自动手?”
“到现在了,还多啥闲话,毕竟她是女人,你……”
“别忘了,你是她嫡亲哥哥,怕啥?莫非你想叫人家阿二动手?”
“你………”
“不要你你的,我是弄不动她。刚才痛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松口。就叫细赤佬给她读一段书,说是分分心就会好的。已经犟到这种地步,你叫我有啥办法?当阿嫂的,毕竟是外头人。弄出事体来,人家不会怪你当阿哥的,只会说我当阿嫂的心狠手辣……”
“算我求你,也不行?!”
“别求,真的你自己去弄,怕啥?兄妹之间,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冒个啥酸气?只要我不说你,谁喜欢嘴痒,就让他痒好了……”
“我去了?”
“当然是你去,滑稽!哎哎,动手之前,别忘记把小赤佬赶出来。”
但见李石春犹豫着,还是不肯动弹。这回苏亚娟急了,拍了他一把掌。“你到底想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千万不会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
“混说乱话,好好,我去就去!”李石春刚要动身,阿二慌忙拉住了他。“稍微等我一歇,我去把店里的三轮车拉来,到辰光,直接上车,可以少费点周折。”
他们觉得阿二说的有道理,便点头同意了。然而事与愿违,李石媚不知什么时候在被窝里藏了一把剪子。兄嫂两个刚一动手,她便把刀尖指向自己的心口。阿二去劝,根本不理睬,说急了反而数落他两句,仿佛人家都是居心不良。
“你随便跟啥人说好了,用不着猫哭老鼠。我李石媚是死是活,我自己全部负责。我不会去赖啥人,人家也用不着怕我……”
细细辨来,好象有点原委。但她再也不吭声了,阿二只好抱着一个闷葫芦怏怏告退。猫哭老鼠四个字,忽然给了他一点启示。他决定先不回店里,拐到办事处去找一下查主任。依照他的判断,李石媚已经命悬一线,于情于理。都得报告查主任一声。不管怎么说,总觉得自己难脱干系。
在办事处大院里停好三轮车,回头正见办公室内勤老邵。他知道阿二只找查主任,便对他笑笑,做了一个有点神秘兮兮的动作,表示人在。
“不开会吧?”阿二一把拉住他,轻声问。老邵摇摇头,推了他一把。“回头到你那里吃面去,我老婆不吃面的人都说好。”
“来吗,最近有砂锅和菜,一家人一只笃定。”他随便应了两句赶紧转身,查主任的办公室在底层中间。敲门进去,正好他一个人在里面写东西。看见阿二不期而至,多少有点意外。阿二随手关上了门,走到他跟前站定。“李石媚的样子有点吓人,可能要出问题……”
“到底什么事情?”查韧毅也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阿二连忙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约略说了一遍,强调了她寻死觅活的状况。查韧毅很快平静下来,等到阿二说完,他开了开门看看,旋即重新关紧。
“关心职工,你做得不错。应该这样,别老是不把自己当领导。至于李石媚的问题,如果实在不愿去医院,暂时不必勉强,逼出人性命来同样也有责任。让我考虑考虑……。这样吧,你先回去,我给寻一个医生,肯上门的那种。老崔好象认得一个会看妇科的老中医,我让他去做做工作,若肯出诊,也算我们尽到责任了。你先坐一歇,我这就打电话联系……”
一会儿叫阿二走,一会儿叫阿二留,好象他也有点六神无主,阿二很少见到这种样子。说着,查韧毅旋即拨了一个电话,说了两句,便把电话搁下。“阿二,老崔那里估计把握比较大,他现在就去联系,马上回电话过来。如果人家肯来,我想最好不要说是我给找的,也不用提老崔的名字。就说你自己出去寻的,纯粹属于同事之间的互相关心。道理不用我多说了吧?这个女人的脑子确实有点问题,真是不懂死活,但我们也不作兴见死不救,啥人叫我们坐着她的领导位置呢……”
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头。寥寥几句,他随即舒了一口气。“搞定了,人家医生凑吃中饭休息的辰光,直接到店里去寻你。你抓紧辰光回去,该开饭了吧?跟店里也不用多说,老太太们最喜欢好话坏详。有什么临时变故你再来找我。对了,你那里没有电话对吧?这样吧?你就从营业款里拿钱先装一个,回头我给你报了。有个电话,也不用你一天到晚跑来跑去。你难得到机关里来一趟,人家容易往歪处想。就这样,你回去吧……”
“医生若是说要送医院呢?”阿二还有点不放心,临开门前又问。查韧毅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咬了一咬牙沉声说。“这种事我们最多建议一下,关心一下。领导是有责任,但也不用包打天下。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全在她本人,不管哪一级领导都作不了她的主。她想死,你就是廿四小时派人看住,她也可以去死,谁也没有办法。要是连医生的话都不听,也就算无可救药了……”
在阿二听来,他已经有点动气。当即感到后悔,只恨多嘴。回头的路上,不免又在自怨自艾。该不是给李石媚搞得六神无主,连起码的分寸也忘了。不该问的何必多问,该让你晓得的人家自会告诉你。早先的一幕记忆犹新,不骂人已经算便宜你了。人家根本就不领自己的情,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自己如此急三吼四,又该让两个老太太取笑一番。真是驼子跌跟头,算来算去还真没有哪头能够着实。
一想到她那个蜡搽金黄的脸色,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濒死的人就是这种模样,仿佛一张白纸上面撒落了一些金粉。眼睁睁一个生动活泼的人,转瞬间就到了生死关口。他担心李石媚会真的死去,没料到她的脾气如此决绝。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医生配了药,说不定她会把药扔掉;到医院吊盐水,她也能把针管拔掉。查主任说得对,遇到讳疾忌医的人,不管谁来,就连老天爷也没本事。可她为什么要舍生求死?如此义无反顾?穷思竭虑,实在替她想不出理由。要么她跟查主任的关系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程度?可看他老人家刚才的态度实在不象,淡然处之,略显冷漠。除非查主任生来就是一副铁石心肠,死个把女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不敢让自己相象下去,隐隐觉得有点大逆不道。
稍微一分神,差点把三轮车蹬翻了。路上的积雪,有人铲过。顺着路边胡乱堆着,冻成了一个个冰堆,不少地方把街沿石都埋没了,根本无从分辨。阿二只顾贴着路边走,不经意一个轮子已经爬上了街沿石。幸好手里有点知觉,否则跟紧捱路边的道树一撞,不用顾虑别人,他自己就该送医院了。
踩到半路,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忘记说老丐的事,只怕今后会被动。本想回头,转念一想却又不敢。刚才人家明显是不耐烦了,何必再惹没趣。反正李石媚的事情还没完结,晚上再去查家也不迟。
到得中午,那个老中医早早到了,一问饭都没吃,阿二慌忙给他拿了两笼苏州小汤包。老人的胃口不错,最后又吃了两个小菜和一碗脆蟮奥灶面。中午同样没啥生意,阿二一直得以陪在旁边。看着他斯斯文文的吃相,再看他如此饕餮能吃,阿二不胜惊讶,想着自己早年干清洁工的时候恐怕也就这个胃口。这顿饭整整花了半个小时,老先生一抹嘴就要阿二引路。
这个时候,阿二忽然觉得有所不妥。刚才李石媚已经烦着自己,这会儿贸然领个大夫去,人家能接受?再来一场尴尬,岂不又断了一个路子?尽管查主任的吩咐只需尽到责任,可阿二总觉得不能就此敷衍了事,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转念一想,便把两位老太太请了出来,说是让她们去探望一下李石媚,见机把她的家属请来。老太太们听说李石媚病得不轻,也多少有点牵肠挂肚。一听如此机会,自然一口应承。
一会儿功夫,李石春就到了。一听个中原委,自然是又高兴又表示理解。二话没说,领了大夫就走。临出门时,阿二特地关照了一下。千万别提自己,就说是李石春自己托的朋友。李石春千谢万谢,同时不忘跟老先生串通了一下口气。
一个小时之后,老先生回来了。说是问题不大,先试试在家里吃吃药吧。阿二千谢万谢,寻思着该送点什么礼物。老先生婉言谢绝,态度十分诚恳。最后只说想买几笼汤包回去,他的老伴早年也比较喜欢。阿二当然不让他掏钱,给他扎了满满一个黄篮头。五十个,恐怕够他们吃两顿。老先生赶紧道谢,拽着阿二的手到了马路上还不放。阿二想着他大概有什么机密话说,便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车站。不料老先生只多说了几声谢谢,再也不见新词。阿二想问又不敢问,估计老崔那头已有关照。老先生上车的时候,他心里多少有点怅惘。回到店门口,却已释然。自己不过是一个跑腿的脚夫,随便哪头都挨不上。
两个老太跟老先生一起回转,这会儿她们正在店门口迎望着阿二。福婆婆一脸不屑,乜斜着眼睛冷冷打量。“我还当是你阿二闯的祸呢,跑前跑后这么起劲。闹半天是没有吃着羊卵泡,想凑过去闻闻腥气……”
“老勿入调,人家起劲是人家的心思。阿二人善,啥人有事情他也两手相笼着不管。再说他还是一个童男子,啥辰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看血淋耷滴,自然要比别人紧张。”吴阿姨说,替阿二打抱不平。
阿二叫她们一说,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从她们的神情看,似乎李石媚的问题不算太大。而且隐隐之中,也猜到了一点。只听福婆婆哼了一声,悻悻说道。“我就不相信,她阿哥是个男人,可以不算。她阿嫂,经历过男人算多了,就一点也没想到?”
“做阿嫂的,随便瞎想小姑子,乞三问四,今后不要一起过日脚了?弄巧一点,还算。假使弄错了呢?姑嫂之间有得相打好打了。败坏自家姑娘的名声,叫我做她的阿嫂也不作兴……”
“就你好,好到没有一点肚皮子子。好人,全让你做了,恶人,全让别人去做。名声全是自己弄出来的,跟别人有啥关系?性命交关,做阿嫂的到这个辰光还能装糊涂?亏你说得出来!人都要死了,还说啥个名声,啥个姑嫂关系……”
“这种毛病正好死不掉,哪里一个女人没有碰到过?一场虚惊,兴师动众,名声不是搞坏了许多?”
“你看你这个人,说了半天,不正是我的意思?还跟我争,争啥呀?”
“啥人跟你争了,啥辰光跟你争了?你自己老勿入调,一开口就是吃生米的火气……”
“我是吃过生米,不象你八面玲珑。马屁精,两面光……”
阿二终于听明白了,慌忙插到她们中间。“不要吵了,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算我求你们了,咱们只当不晓得。让人家也做做人,好不好?”
“你不要看我,我老太婆生来就是这种人样,不会看人落水不救,心里还要暗好笑。”见阿二面对自己,福婆婆立刻把火撒到他的头上。阿二只好把脸掉开,不料又惹恼了吴阿姨。“啥意思?阿二大官?我姓吴的天生嘴小,不用夹得忒牢就紧绷绷的撬不开。你要留心,也用不着留心我啊……”
阿二没招了,嘻嘻笑着,干脆一手一个,拽着就往厨房里走。“好好,都是我的不对,让我请客,也算咱们节日小聚餐。到现在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来了,让咱们自家祭自家的五脏庙好吧?赶快说,想吃什么?一人点两只菜,趁我现在还没有开始翻悔……”
“阿二,我倒是看你不明白,人家要死,你急得没头没脑,稍微好说一点,你倒比人家还高兴?”福婆婆恨铁不成钢似的,用毛栗子连连凿着阿二的脑门。吴阿姨赶紧挣脱了阿二的手,一把拖开了他。“这你就不懂了吧?《三国演义》里就有过这种说法,我屋里老头子一直提起,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意被人家打。一个就是要打人家。不晓得你是否听说过,《三国演义》四个字不晓得会不会写……”
“我不会写,但我听得出,啥是放屁,啥是叹气。你用不着转弯抹角,你竟敢怀疑阿二是单相思?”
“单相思,双相思,三相思,随便多少相思,阿二就在这里,你自己完全可以去问问他……”
“你们还有完没完,再多说一句,今朝中午的职工餐,一律改成你们最不喜欢的咸泡饭。”阿二故意绷起了脸,作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本来我倒想好好拍一拍你们两位的马屁,好歹今天还算是阳历新年。你们只晓得吵吵吵,胃口统统叫你们吵没了……”
“啥人吵了?请不起就不要请?苟杳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福婆婆冷笑一声,赌气似的踱向自己的工位。
“你看你,做啥景?阿二只不过是在打打蚌,你也当真?”吴阿姨也撇了一下嘴,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工位上。阿二清楚,这是偃旗息鼓的前兆。
“最后一趟机会,你们到底想吃啥?快说,我阿二要给你们活活饿死啦。”阿二反倒偷偷乐了,知道自己的法子已经奏效。实际上,他有个私心。查主任关照他不能到店里说请医生的事情,可迫不得已露出了一点。他想堵堵她们的嘴,又不能把后台老板暴露出来,所以只好自己出点血,也算一种怀柔手段。
“今朝拿出去七十只小汤包,还有小菜两只,一只萝卜海蜇拌双脆,一只腌胗掌,爆蟮奥灶面一碗,你准备怎么算法?”吃罢中饭,吴阿姨一边收拾桌面,一边悄声问正在扫地的阿二。阿二一点没有思想准备,微微一愣。“没有想过。实在不好算,就算在我的头上吧?”
“不作兴吧?职工的事情,就算店里的事情,怎么可以叫你一个人掏自家的钞票?”
“就算李石媚今天没来,我请客漏了她。算补数,补数总可以了吧?”
“这倒不公平了,你请客,我们两个老太婆能吃多少?李石媚这一摊就非常结棍了。照这么算帐,你还该请我们好几顿呢,不过今后要是李石媚上班了,也不作兴再拉下她一个人。怎么算,也算不公平呀……”
“哪叫我怎么办?”
“打蚌归打蚌,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应该汇报查主任,给职工请医生,也算关心职工,属于公家的事情,应该可以报销。再说凭你跟他的关系,我看笃定。”
阿二想着真能这样办,还用别人提醒?没事找事,惹祸上身。“算了,这点小事还找他?没必要。还是算在我的帐上吧……”
“你真是一个十足的戆头,可以试试的事情为啥放弃?真是搞不明白,自家钞票多了又不会轧你的卵泡。真要这样,下一次我家里假使有事,你也帮我清一次客好不好?就照今朝的标准,我吴阿姨保证不心凶……”
吴阿姨不依不饶,一脸坏笑。阿二只得苦笑一声,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对。他赶紧把地上的垃圾扫拢一起,装作进去找畚箕想躲开她一会。
刚刚踏进厨房,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到灶门口。不看也知道,出手凶狠的必定是福婆婆。但见她老人家满脸狰狞,语声狠促。“你不要掮她的水木梢,表面上给你戴高帽子,实际上是画圈圈骗你钻,呸!这种事情都想沾点小便宜,你看看她是啥种人?哪一块地方没有活出老茧来?”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阿二真是哭笑不得。要不是天天生活在这种吹拉弹唱的环境里,只怕自己会变成神经病。阿二也知道,若是偏心一点,倒是福婆婆多呵护自己一点,吃不消的是她总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她老人家的一股蛮劲上身,有时候比吴阿姨的水磨功夫更叫人难受。阿二轻轻挣开了福婆婆的手,拾了只畚箕在手里。“放心吧,福婆婆,有你这样教我,天天盯着我,别说中国当,就算外国当我也不会上啊。是好话我就只进不出,是坏话我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落在地上,我就当它垃圾,畚箕这不是在手里了吗?我现在就去畚了它。”
“算你活蜥,慢着,急啥?我的话还没有完结。”阿二想溜,福婆婆却不容他脱身。只见她先不好意思地笑笑,再显出更加神秘的样子。“是不是他闯的祸?”
“他?!”阿二预感不妙,故作懵懂。“你说啥?我不明白……”
“好了,你是瞎子吃馄饨,心里的数脉比谁都清爽,不要再跟你福婆婆调花枪了……”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二正踅摸着如何蒙混过关,干脆一装到底。福婆婆冷笑一声,作出一副饱受冷落的样子。“还装?喂,你看看我是啥人?你喊我一声舅婆也不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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