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让你弄糊涂了……”
“好好,你只小鬼头,算你凶。对我老太婆还要卖关子,当心点你。晌午你送老先生转来,我故意说说还想帮你遮瞒一点。我想那只老婊子肯定不会轻易放你过门,问天问地叫你做煞难人。你倒是自家就能瞒得干干净净,连我也不相信?”
“本来就是妇女毛病,我怎么好意思去问人家,再说送老先生上车,我是怕他自己拎着黄篮头太重……”阿二一脸委曲,心想有些事你们不说,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有什么可瞒的。
“我不是说人家老先生。我是问你那个人到底是啥人?”
“真叫你越搞越糊涂,你放了我,堂口的垃圾一大堆,等着我去畚呢。今天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人家石春来请假,我就去看看,李石媚嫌到医院去实在麻烦,我就想给她寻一个医生。平常你不是一直教我,关键辰光要有个领导样子。我不过是关心关心,帮帮忙而已……”
“少来你这一套,你当我没有生眼睛?那个医生跟你根本不熟,哪有朋友照了面还需要问询?活出,用不着胡我老太婆的调。不是我看不起你,阿二,你整天葡在这个坟窟窿里,啥地方也不去,你会认识啥个医生朋友?”
“福婆婆,你真是要冤枉煞人了,我哪天不出门?店里的煤,店里的米,店里的菜,店里的油盐酱醋,哪一样不是我出去买的?”
“……”福婆婆还想说什么,忽叫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兜头抢断了。“哎呀!你就不要收作人家老实头人了。自家心里有怀疑对象,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让大家听听,看看你老勿入调眼力如何?”
吴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厨房里,幸灾乐祸地盯着福婆婆。“人家阿二确实是舔门槛惯了,你逼煞他也没用。就算他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牵线猢狲,也不可能当着我们这种人的面把人家后台老板咬出来。你说对不对?阿二?”
“要你七张八嘴做啥?我们在说什么事情你弄清楚了没有?我不过是问问他老叫花子的饭吃了没有?用得着你介起劲?”福婆婆的意思,阿二明白。讳莫如深的问题,人人都怕吴阿姨嘴快。
“哎呀,大家心里全清楚,只是事情做的不漂亮。托阿二这种人,根本没有开过窍,事情弄坏了,也怪不上他……”吴阿姨这回倒不想跟人家争了,只顾自言自语。阿二一听,只觉得好笑。这个误会真是深到了极点,好象吃定那个事情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手操办。他真想辩驳一下,可话到嘴边又硬给咽了回去。
“是啊,最好寻你这种人,老吃老做,熟能生窍。多么好的拍马屁机会,阿二你为啥不肯让给人家?”福婆婆却不领她的情,兀自纠缠不清。
“现在是啥人七张八嘴了?好好地想事情,要你插啥嘴?人家待你也不错,你就不能帮人家想想办法?男人家不懂事情,我在旁边说说也不可以了?这个地方又不是你屋里厢,做啥介霸道?”
“我霸道?!我敢霸道。我是看不惯,说说而已。只怕有些人嘴上可惜,心里更加可惜,当初人家为啥没有喜欢上你,这样一来,不是啥个事情也没有了吗?小产恶露,有种人经验不要忒丰富哇……”
“你嘴里放干净点?啥人喜欢啥人?啥人小产恶露?亏你想得出来,是不是你自己在嫌弃你自己年纪太大了?是不是懊悔了,只怪自己早生了几十年……”
“是懊悔啊,就不知道是啥人?”
“啥人?哼!”
“哼!”
两人哼了几声,都憋着不说话了。这也是她们惯常的一种休战方式,都把话说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从不动手,各自生一会闷气就好。趁此机会,阿二赶紧逃也似的出溜。“哟哟,帮帮忙,帮帮忙,我的垃圾还没有畚呢……”
到六点半钟光景,还是不见一个客人上门。阿二想着晚上该去查家一趟,便想早点打烊。再说两个老太太,空闲下来就是滥拌闲话。她们毕竟是富有经验的过来人,到李家一看就猜出了几分。再加上老先生诊察的情景也落在她们眼里,自然就断出了个七七八八。一下午,两个人尽围着阿二兜圈子,只是谁也不敢提及查韧毅的名字,阿二也索性讲糊涂进行到底。只是话里不免嵌了一点骨头,告诫她们不要胡猜乱说。最后乏了,她们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顺势推舟,阿二便叫她们提前下班。
不料她们没走多久,倒是来了一帮客人。领头的正是斧头阿三,其他几个看样子都是他的喽罗。时常跟着阿三的几个喽罗他都熟悉,其中一个叫土鳖的每次都跟着阿三来。其中一个陌生面孔的喽罗,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催着赶快上酒上菜,土鳖赶紧喝住了他。土鳖隐约知晓阿二跟老大的关系,似乎彼此之间有种心照不宣般的默契。随便到哪里老大都喜欢张扬,偏偏在这里从不让手下惹事生非。其中的奥妙老大从没说过,老大的这点脾气他却是一清二楚。也许兔子不吃窝边草,土鳖自己如此猜度。
“怎么?阿二就你一个人?该不是已经打烊了吧?”土鳖在这群人中,象个管家身份,安顿住他的弟兄,便过来找阿二。
“没有,我看没有啥生意,叫她们提前走了。请你们多少包涵一点,我一个人来,多少有点慢。”
“不用多说,都是自家弟兄,今天没事,老大犒劳大家。也算新年新势,弟兄们团聚。”土鳖拍拍阿二的肩膀,表示谅解。阿三已经点着了一根烟,轻轻敲了敲桌子接过话头,“阿二,不用客气,茶水,碗盏家什,这些都不用你忙,让他们自己动手。有啥熟菜先端出来,回头再准备几只大砂锅就可以了……”
阿二正在犹豫,土鳖已经把他手里的茶壶夺过。“老大说得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阿二你抓紧辰光弄菜吧。老大,酒?”
“天冷,开两坛老熬温温吧!”
阿二这才应了一声,到厨房去整菜。十来分钟的功夫,酒菜都给上去了。唯有砂锅得花点时间,他跟阿三打了一个招呼。
阿三不以为然,向恭候一旁的阿二招了招手。“我叫阿三,你偏偏叫阿二,随便怎么算,都是我的老兄。来,反正今朝就我们这一个摊子,你也一起喝点。要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倒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来吧……”
“谢谢,谢谢。你们慢慢吃,炉子上正煨着砂锅呢,我实在坐不安顿。”阿二说着,便退身向厨房走去。
“不要紧,一边吃,一边留心,反正小火,爆不了你的砂锅……”阿三扬了扬手,一再挽留。
“真是谢谢,不好意思。砂锅爆只把不算大事,关键是怕里面的东西糊了,扫大家的兴。”阿二躬了躬身,赶紧踅身拐进厨房。土鳖却不依不饶,前脚后脚跟了进来。“这样你就不够意思了,阿二,老大给你这样大的面子,我还从来没见人敢违拗过他……”
“谢谢了,土兄。实在是没有功夫。今晚查主任约我去汇报工作,我正在为难着呢。你跟老大说,真要是看得起我,待会儿我先出去跑一趟,回头再来陪你们如何?中间请你们相帮代看一下店门,我去去就来……”
土鳖沉吟了一下,随即说。“好,我代老大作主,你快去快回。反正今天老大已经说过了,只有早没有晚,只要大家高兴,就往明早天亮喝。再说我们老大多么看得起你,总说你是一条值得一交的汉子。还把你比作一头正在打瞌睡的狮子,说你一旦醒了,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还真看不出来,阿二老弟。再说现在正是人家吃夜饭的辰光,起码到八点以后吧?还是先去陪陪大家,总算两差一直了吧?老大看相的人,随便怎么也不能坍他的台吧?”
“谢谢你们老大了,只是查主任的吩咐,我不敢胡调,你理解就可以了。我吃不得酒,酒水糊涂还能去啥?”
见阿二说得诚恳,合情合理,土鳖倒也不好强求,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脸上不免有点下不来,仿佛阿二故意不给他面子似的。“道理不错,只是也不急在这个时间。再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又是放假,恐怕人家早吃了夜饭,说不定查某人现在已经抱着老婆上chuang快活了。你明天一早不行?”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明天就是正式上班,我不全副精力做准备,大家就该把我煮来吃了……”
“这么一说,我们老大的面子不如那个查主任了?刚才老大的话可是亲口对你说的,你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的脾气,扫了他的面子,我可不管……”
“我再出去打招呼,好不好?”土鳖见他一点余地也不留,不免有点悻然。换了别人早就上脸上腔了,对阿二却只敢曲意迁就。“那你自己去跟老大说去吧,反正是他要巴结你……”
不料阿三一口答应,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并催阿二快去快回,说是这摊酒就等他了。只要他不回来,就到明天天亮也不散。
阿二心想你们这帮祖宗只要不走,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外面逗留。慌忙进去关照了一声老丐,让他坐到店堂里来带一只眼睛。
赶到查家,查主任已经洗好了脚准备就寝。阿二心忖:数九寒天趿拉着一双拖鞋,光着脚丫子跟人说话,谁也不会有什么好耐心。三言两语,赶快把医生的事情简单说了。本以为他会问李石媚的病情,不料他却提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你昨夜收留了一个老叫花子?”阿二不由一惊,后悔自己没能抢个先着。稍微一猜,断定是吴阿姨。这种小鸡肚肠的女人,天生就是一块奸细的材料。为了保住那点违章建筑,算是煞费苦心。只要店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准会第一个往查家跑。倘若自己失于检点,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给她卖了。现在有人捷足先登,查主任肯定恼怒。他多少了解恩公的脾气,愈叫他信任的人,愈不能背着他办事,否则下场更惨。
“昨夜那么大的雪,我怕他……”
“也不问问什么来头?”
“是我错了,当时那情形,脑子一发热,啥也没考虑到……”
“据说常在你们那儿讨饭?”
“是的,谁也不认识他。昨夜我打您这儿回去,看他冻倒在门口……”
“我知道你心眼好,只是凡事都得动个脑筋。假如是坏人,比方说是个流窜犯什么的,你该怎么办?”
“想过,但……我估计不象,看年纪,比咱奶奶还大……”
“糊涂,比我妈大,就不能是坏人了?”
“没想,只是觉得那么大年纪了……”
“不说了,我就是不放心你这点毛病,告诉你吧,最近可能又有一点苗头,有人想找我的毛病。你那个地方虽然小不起眼,可千万不能给我捅漏子,记住,只要牵扯到政治问题,就没有什么小地方小事情。回去找个理由,尽快打发了吧。实在不行,可以通知市里的盲流遣送站,或者民政福利院。要是老死在你的床上,别人想找事,你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说不定还把我也牵扯到里面。至少,我得担个用人不当的责任吧。好好想想,不要自己的翅膀毛一干,啥都忘乎所以了,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
这一来,阿二懊悔异常。查主任的话不无道理,真要因为自己的什么闪失,连累了恩公,可是万死不赦。一咬牙,索性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看着好象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有个问题我也疑惑。他的讨饭包里有不少书,好象都是算命之类的迷信东西,说是会算命什么的,当时我就没往心里去,查主任,只怪我的政治觉悟不高,缺乏警惕……”
“算命?他给你算了?”
“哪敢,我只是拐了一眼。现在叫您一说,我立刻想了起来……”
“嘿嘿,算命先生?!这倒有趣,你怎么没让他给你算一个?”
“都批判了老鼻子的事情,我哪能信他。再说他今天下午好象有点发烧,恐怕是昨夜出冷了。烧了一壶姜汤,让他喝了几回。他一直说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说不定有了点力气,明天又想走了……”
“不会吧,吴阿姨说了,你们打算到天回暖才让他走……”
“说是这么说的,加上李石媚病假,正好缺点人手,我想让他帮着烧火……”
“这样吧,你先回去,既然人家身体不好,外面天寒地冻,咱们也不能坐视不救。你先让他留下。能不能干活,顶两天再做决定。过两天得空,我倒要过来看看他。到底是坑蒙拐骗的家伙,还真是有两把刷子……”
“查主任,那要是有人查问?”
“没问题,他的额头上又没有写着反革命的字样,救死扶伤,本是革命的人道主义。敬老携幼,也是社会主义的高尚品德吗。就说我已经知道了。记住,千万别随便放他走,等我过来看了以后再说。好吗?”
“好……”
“对了,吃饭问题也不用你个人掏钱,那么大年纪也吃不了多少,最多记一个帐,回头我给你签单报销。别傻乎乎地看着我,这个你不懂。听说党的人宗教政策要有变化,上面已经透出小道消息。有的算命是真本事,不少领导都信,咱们批判封建迷信,不能倒脏水连孩子一块倒喽。到时候,让我来见识见识。千万记住,这事不用跟别人再说,就是你店里的职工也一样,叫老叫花子也管住自己的嘴巴,要不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就说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喽……”
返身出来,阿二轻松了许多。悬起来的心落回肚里,步伐也轻快起来。暗暗庆幸跑得还算及时,要不然肯定会有一块疙瘩埋在查主任心里。下午老丐那场寒热也来得及时,一壶姜汤不啻又救了他一次命。下午他叫两个老太烦不过了,便借故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一次,正见老丐浑身颤抖,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福婆婆提议熬点姜汤,一吃果然奏效。一摸西墙,才猜出一点缘故。想来一天基本没有营业,没出多少炉灰,让老丐靠着不曾加热的西墙坐,愈发冻人。显然这一丁点,吴阿姨也没有漏过,故此一解释,查主任毫不怀疑。
化雪天的夜晚,有一种特别噬人的阴冷。阿二把棉袄裹了又裹,都禁不住寒战连连。假如没有老丐的话,他可能会裹着值班大衣出来。路上的残雪已经凝成了冰面,一步一滑十分难走。树杈,屋檐,到处都是垂挂的冰凌,闪着逼人的寒光。偶尔有几家,在门前堆了雪人,影影绰绰,鬼魅一样忽隐忽现在惨淡的夜色里。此时此刻的寒冷,完全不同于昨夜。透心彻骨,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化成了一根巨大的冰凌。昨夜,也是差不多的时间,查韧毅鼓动自己去主动追求李石媚,他多么希望把昨天换作今天,恐怕再也没人会说那种话了。毕竟已成事实,想抹也抹不去。它已经变成了一座心中的冰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脑子发木,四肢发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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