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里,已快九点。阿三们正在劲头上,推门一见,立刻有人上来拽他,土鳖完全是一副挑衅的神色。“阿二老弟,这下你没有理由再推托了吧?老大一向推重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们老大一个面子吧?我们有没有面子无所谓,不给老大面子可不行啊。怎么样,一醉方休?”
阿二正待接口,蓦然愣住。但见席上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细细一辨,认识。正是查家隔壁的那位,廉家老二,一个名叫廉忠琪的姑娘,好象正在本市远郊插队。刚才出门的时候,还没见她。但见现在已经喝得满脸通红,醉态已呈。脸上晶光闪闪,好象汗水,更似泪水,衣服也敞着怀。眼波流转,神色放浪。接这个人的杯子,又把嘴巴凑到另外一只杯子里去啜一口。
阿二不禁皱了皱眉头,印象中这是一个比较规矩的姑娘。几个喽罗簇拥在她的周围,拚命劝酒。有人搂着她的身子,也有人趁机在抠抠索索。姑娘不见反抗,反倒咯咯笑个不停。间或轻叫一声,似娇似嗔。怎么看,都象热衷于打情骂俏的不规矩女人。阿二心里纳闷:莫非她早已堕落?她家老三廉忠和,那个丑八怪落了个现行反革命的嫌疑。节前刚抓进去,到现在还没定罪,中学没毕业就开始犯罪,真叫人害怕。是不是农村的生活过于难捱,她也学着别人自暴自弃?她要是跟这班人混在一起,廉家岂不快完了?
“哈哈,没想到阿二老弟也是一个情种,见着女人,啥都顾不上了。”土鳖过来抱住阿二的肩膀,伸出两根手指头在阿二的眼睛前面晃了一晃。“喂,醒醒,我可不象他们,还没有喝尽兴,正等着你呢!”
不少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醉态可掬。唯独土鳖,神色不改。阿三也不免有些醉眼星闪,笑吟吟的望住阿二。虽然不发一句,脸上却掩饰不住期待和怂恿。多少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对自己倒一直另眼相看,竟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受,阿二心头顿时一热。一股豪气迸发而出,禁不住直了直腰。
“各位盛情,阿二实在不敢当。只是弟兄们看得起,老大也一向关照我。今天总算有一个舍命陪君子的机会,来,我喝就是。不过有一个招呼必须打在头里,小弟不胜酒力,只能喝一点算一点,万望各位兄弟多多包涵……”
土鳖递过来一杯酒,他一仰头便一饮而尽。这么一番豪情万丈的话,居然连嗝也不打,在场的人都有点惊讶,连阿二自己也不禁为之感动。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了这里,喽罗们当即开始起哄。土鳖赶紧又斟了一个满杯,双手捧上。大家一迭声催着,要阿二先喝三大杯,作为入席酒,说是补前面的缺数。一个三两杯的黄酒下去,肚皮里象点了一把火。阿二沉吟不动,好象在运劲对抗酒力。廉忠琪开始也附和在其中,跟阿二对了一对眼,忽然萎顿落坐,似乎有点羞惭。等到阿二再次睃巡到那里,那个头发凌乱的脑袋已经在慢慢地沉向桌面。阿二不禁指了指她,旁边立刻有人接口。
“没事,醉了。你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乖乖地喝吧。”
“喝,喝……”
“不许耍赖,快喝……”
轰然一片,噪杂纷繁。阿二有点吃不住了,只觉得浑身上下给点燃了。举了举杯子,正待说话,忽见阿三一个摆手,慢慢站了起来。“弟兄们,且慢。平素我老是跟大家鼓吹阿二,有人心里肯定不服。今天我要让大家见识一下,来,阿二,先把你前面的衣服解开……”
不由分说,他自己先上去扯开了阿二的棉袄。还象在农村穿衣服一样,阿二的棉衣里面就是一件空壳汗背心。背心上撩,赫然见到一片疤洞,整整齐齐,排列在双乳之间。纵三横三,宛如一个虚写的田字。酒染胸脯,一片殷红,星星点点,显得那些疤痕分外耀眼。
“大家都看见了吗?这是叫我拿烟头烫的。都说阿二他一个人掌管一个公家的饭店,多吃多占理所当然。可阿二他问心无愧,这就是他的保证。他自觉自愿让我一个一个烫,没出一声。为什么?他就是要证明他的清白。弟兄们,现在咱们吃大锅饭,擒把匹把,大家快活。就是要的这份心情,不准使任何花手心,不仅要对得起我本人,更要对得起众家弟兄。要是那天我问起谁来,也敢这样面对我,赤胆忠心,我自然不少佩服他……”
叫他一说,阿二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当初阿二就知道阿三的底细,始终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从废变压器房搬过来没多久,外面正流传着关于他多吃多占的谣言。阿三找来了,怀里揣着他的成名家什,两把斧头,消防队配发的那种十分狰狞的太平斧。说他不管阿二捞了多少油水,只想每个月掰一点份头。阿二竟是坦然不惧,直言相陈。声明若有一点手脚不干净,别说就地分赃拿去一点身外之物,就是让他当场死于斧下,也心甘情愿。阿三开始自然不会相信,使出厉害的一招,自觉自愿躺倒在长凳上,问一句便用烟头烫一个洞。阿二二话没说,袒露胸膛,躺了下去,一动也不动,始终不见挣扎。在阿二的胸脯上烫下第九个烟洞,阿三自己都觉得手软不忍。最后他扔下一叠钞票嘱咐阿二自行疗伤,还一口一个兄弟,满口称赞,竟是一番英雄相见的感慨。自此以后,言谈举止便对阿二多了几分器重。这事发生一个天昏月黑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就他们两个。只要阿三自己不到处张扬,阿二也绝对不想对人说。看到阿三日后的态度,阿二觉得那点苦受了值得。在很多人眼里,阿二始终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货色。若能让人高看一眼,比获得什么赏赐都满足。何况阿三也在查主任辟谣的时候,替自己说过几句很有影响的话。毕竟算一个难得的人物,如此通情达理,再烫九十九个洞,阿二若吭一声便算活该。在这个世界上,在阿三之前,还就查家了,再多找一些正眼还真不容易。只是多了一个习癖,不管天气多热,汗流如河,阿二从不在别人面前袒胸露背。不见显摆,阿三更觉得阿二给他面子。阿二清楚阿三的生存方式,公检法早就挂号的人物,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倘若这个社会能够容纳得下阿三这种人,自己也就不会家破人亡了。只要阿三不再骚扰他和这个小饭店了,阿二也就把他当成一个熟客看待,知心知面,不多宣照。好在人家也不想过分张扬,正好求个彼此相安。
没料到老大与阿二还有这一层,喽罗们当即鸦雀无声。那情势,仿佛正在临镜检讨。旋即土鳖第一个叫了出来,一脸的信誓旦旦。“老大,这就算咱们立下的一条规矩如何?今后遇到玩花手心的,最少也不能少了这九个洞……”
喽罗们立刻随声附和,一时间阿二俨然成了一个大英雄。他慌忙扣好衣服,端起酒杯。
“来来,不好意思,弟兄们,我先敬你们老大一个,回头我再敬大家一个。说老实话,我非常感激,把我阿二当个人看的,就没几个人,你们老大……”说这话时,阿二不免有点气短。阿三回头端起了自己的酒杯,拍了拍阿二的肩膀,又矜持地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阿二兄弟,这个事倒是今天头一回听说。没想到你老弟这么过硬,来,你老兄今天一定要跟你喝个痛快。说实话,以前老大鼓吹你的时候,弟兄们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想是老大不过喜欢吃这里的小菜而已,也算个爱屋及乌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整天弯腰曲背,一副标准的狗腿子腔,居然还有一身正气在里面。可敬可佩,可喜可贺。来!干喽!”
阿二是个明白人,土鳖的话里听得出别样的味道。一句狗腿子把他惹恼了,只是脸上始终没有表现出来。要在平素说权当放屁,可今天他的心情不一样。
“这么着,老兄。我先把那个老头安顿了,回头再来陪你。你看,他已经象一个不倒翁了,老头睡得早,经不起熬夜。我去安顿了他就来……”
“唉唉,别找他妈的理由,一个老叫花子,值得你这么穷费心吗?哎哎哎!老头,老头,阿二回来了,不用你当更夫了,快滚回你的狗窝去吧,不用在那里挺尸啦,听见没有?!还把我们当贼防呢,不知道到底谁该防谁……”
阿二越听越不是味儿,暗忖自己又让人家多心了一回。老丐始终靠在厨房门口打盹,叫他一吆喝,自然醒了,眨巴着眼睛有点茫然。阿二连忙过去,让他回屋睡觉。土鳖紧随在他的身后,仿佛怕阿二跑了似的。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坐坐,真的不能多喝,明天一早还要出去买菜呢……”
“放心吧,老弟,真不行,明天我陪你,给你当狗腿子怎么样?”
一口一个狗腿子,阿二听着直觉得扎耳。心一横,决定今个儿非要豁出去耍他一把。“那用不着,我阿二算什么东西,敢劳您老兄的大驾?求你饶了我吧,这酒确实是不能喝了……”
“这样吧,你喝一杯之后,我喝两杯如何?”
阿二看上去有点心动的样子,但只是一个狐疑的神情一闪而过,立刻又摇了摇头,十分惧怕似的往后缩了缩。
“五杯!我五杯,你一杯如何?”
阿二欲语又止,看了看阿三,又看了看大家,喽罗们都停住了各自的筷箸,团团围住他俩。看得出来,扬阿二,贬自己,他们对老大的做法多少有点不满。只是不好形于言表,土鳖一闹,正好给大家一个作弄解气的机会。土鳖的心思,在场的人都看得明白。于是大家跟着起哄,甚至有人抓着酒杯往阿二的手里硬塞。
“还加上一个彩头:*。*知道吗?你不会不懂?”土鳖指着已经趴倒在桌沿上呼呼酣睡的廉忠琪,得意洋洋。那样子仿佛已经吃定了人家,还特意对阿三做了一个十分暧mei的暗示。“老大,今天你就成全弟兄们一回。过两天,弟兄们再给你找个好的补数……”
“混说乱话,人家呆会儿就要回家。别扯东拉西的,喝你的酒吧!”阿三笑骂了一声,用筷子点了点土鳖。
“老大,只要她愿意吗。外面都快冻死人了,实在找不到,兔子也不免要吃窝边草,不信我来问问她?“一个喽罗上去撼醒了廉忠琪,不无诱惑地说。“妹妹,是不是困了?哥哥抱你去床上,好不好?”
廉忠琪被拉了起来,醉眼朦胧,翻了几翻,嘟囔几声,把头一歪,就势躺到在那个人的怀抱里。土鳖见了,嘿嘿直乐。“你看吗,老大,酒能乱xing,也能助兴,你现在让她干什么都愿意……”
“反正我自有规矩,你们有本事我不管……”阿三没好气地笑笑,独自抿了一口酒。那个抱人的喽罗更加兴奋,嘟囔着舌头对土鳖叫道。“听见没有,老大终于放手了。土兄,我先替你们保管着,回头让我也撬撬边如何?”
“好!你就等着吧!”土鳖狂笑起来,拉了阿二一把。“怎么样?这一摊酒,说不定把老弟你的终身大事都给搞定了。哈哈……”
这时候阿二心里有了主意,不禁望了阿三一眼。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见阿三一副不可置否的神态,当即起身挺立。
“我阿二再窝囊,也不能这么扫你老兄的脸。就这样吧,既然大家都这么瞧得起我,我也不用客气。五比一,怎么说都不好听,显得我阿二对弟兄们一点诚心也没有。一比一,要赌也赌一个公道。除了老大,所有的人都算。阿二要是醉了,阿二甘拜下风;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能陪阿二熬到天亮,就算阿二输了。只是有两句话还得提前关照一下,算是各位老兄帮帮阿二的忙了。第一不要搞车轮大战,要来大家一起来。第二要是阿二喝翻了,请哪位清醒的弟兄帮着叫一声老爷子,让他别忘了把店门关上,出了事情,你们再想找阿二喝酒也就不好找了……”
“放心,这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查某人要赶你走,老大自会收留你。刚刚鼓吹过你,老大他心里喜欢着你呢……”
“哪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一回。阿三大哥,阿二得罪了……”
“哇哇,老大你是不是看走眼了?阿二兴许天天在这里偷酒喝。不仅脾气深藏不露,酒量也厉害着呢。不然的话,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就这样,一来二去,数十碗酒下去,醉倒了不少,最后只剩下阿二,阿三和土鳖三个,其中阿三也不过是在形式上陪陪而已,犹如蜻蜓点水。这个时候,土鳖突然有点醒悟过来,卷着舌头,抓住阿二理论。说是他早先没喝,要进行到底就必须先补数。阿二借着酒劲,也不免有些张狂。高举酒壶,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多少?”
“十……杯……”阿三闻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正想开口揭底,却见阿二一摆手谢绝了他。他知道土鳖在胡诌,决定由着他的意思走。讨价还价,难免胜之不武的嫌疑。不知怎么说,今天有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愿望,非要在酒桌上,彻底打垮土鳖他们。只见他把所有的酒杯统统收到面前,一倒就是十个满杯。直腰舒背,高仰头颅,几乎是一口气,统统倒进肚里。如此喝法,实在令人咋舌。
“行了吧?”
土鳖看上去有点后悔,只嫌是自己说少了。同时不停地瞟着阿二的神情,存点侥幸心理,只希望酒劲赶快上来,让他醉倒在自己的头里。阿二却人来疯似的,不肯罢手。“这样吧,老大的酒我也替他喝,他的事情多,不能让他多喝。老兄,名义上也不要算什么二比一,还是咱们三个人平均喝,算是两位看得起我阿二”
没料到阿二也有绝对光棍的情势,土鳖真是懊悔莫及。骑虎难下,只得打起精神来接招。就这样,一轮接一轮,阿二喝双份,土鳖只管自扫门前雪。又是数十杯下去,土鳖终于熬不住了。摇摇晃晃地起身,推说要方便,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出门躲债去了。
“你小子,好酒量,好心计。这样一来,我的弟兄们就是心里再不服,也得让你三分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随便动那个姑娘……”阿三深知土鳖的酒量,笑呵呵地捅了阿二一拳。看样子,没有生气。
“我是不是得罪您的弟兄们了?阿三大哥”阿二不由得暗暗庆幸,痛快之余不免有点骄傲。
“没事,今天正好借你煞煞他们的傲气,最近什么事都比较顺手,一个比一个心野……”
“没事就好,大哥,只是我有一句话,当说不当说……”
“你说吧……”
“咱们那个事,您今后不要再提行不行?”
“为啥?”
“不为啥,我……怕人误解,再说,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只是别人不知道,我想可能会更好一些……”
“难道你不觉得晚了一点……”
“您的弟兄您自然会关照的……”
“嘿嘿,看你貌似厚道,实际上精明的很哪……”
“大哥,说哪里话。今后要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只管差遣……”
“我叫你杀人你也去?”
“哪……”
“好了,跟你开个玩笑。你还是安心照顾你的饭店吧,你不比我们这一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说了,哎,土鳖出去老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哎哎,你们,出去一个人,找找土鳖去……”
阿三随即伸了一个懒要,想收摊歇夜了。叫了半天,却不见什么反应。最客气的,咕哝一声,换个位置,倒头继续呼呼大睡。阿二定睛一看,桌子底下居然也躺了一个。慌忙过去搀了出来,放在一条板凳上。那人早已软瘫如泥,随便摆个姿势都行,哼哼唧唧,就是不醒。
“还是我去看看吧……”
四处一找,终于在第二条巷子口的公用自来水龙头附近找到了人。只见土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臭水潭里,一个人在凭空比划拳头,不防备的人乍一见,非让他吓个半死不可。
土鳖看见有人走来,便跳身起来,踉踉跄跄,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样子。阿二知道他醉到了极点,便放心大胆地靠过去。冷不防一个拦腰横抱,扛起来就往跑。做了饭店,阿二见过的醉态不少。这是典型的武醉,跟武疯子差不多。不省人事,还要张牙舞爪。趴在阿二的背上,土鳖还在拼命地挣扎,一边乱拳挥打,一边哇哇怪叫。讨厌的是那乖戾的声气,犹如鬼哭狼嚎。静谧的夜空中,声音传得很远。如此巨大的动静,阿二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刚才那种痛快的感觉,一下子没了踪影。查主任刚刚关照过自己,光图一时痛快,居然忘得干干净净,让人后悔莫及。但愿没有吓着周围邻居,要不然还真会吃不了兜着走。自怨自艾的同时,也不禁有点怀疑起自己,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小心谨慎的程度好象不如从前。自己的脾气个性好象也在悄然变化,变得有点不讲原则了。
正为难间,忽然听见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阿二大吃一惊,肯定是周围的邻居兴师问罪来了。待到门口一看,却是地区的民兵联防队员。领头的正是地区派出所的老崔,但见他满脸惊疑。
阿二正待解释,忽然见阿三一把拦住了他。“崔哥,也不早点来,留给你的酒都让弟兄们喝了,不醉倒他们才怪呢……”
“喔,阿三啊,少说你的风凉话,真喝酒的时候,你恐怕不会叫我了吧?怎么回事?刚才是不是土鳖又在耍酒疯?”
“哪里,高兴过头了一点。我正愁怎么打发他们呢,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怎么样,帮帮忙,今天的夜宵,打我的秋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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