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就让他们在这儿歇着,深更半夜的,弄出大动静来影响不好。让我们也好好歇一歇吧,走了都两三个钟点了,一口热汤也没上嘴……”
“好说,阿二,麻烦你再开开火,先来一盘扬州炒饭,一盆酸辣肚丝汤。料足点,量大点。弟兄们,先暖暖你们的革命心怀,想喝酒,咱们接着慢慢来……”
“喝酒不敢,蛋炒饭倒是不错,弟兄们,恭敬不如从命。阿三的腰近来有点肿胀,放点血对他有好处,也算我们救死扶伤,发扬一回革命的人道主义。他吗,最多只能算拥警爱民半次吧。半次也太多,怎么算都是便宜你阿三了。只是阿二要辛苦你了,我跟老查去说,算你加班行吗?”
见老崔与阿三他们如此融洽,心自放宽了一半,再见老崔毫无怪罪的意思,自是欢欢地应承下来。“稍等,我先给各位泡上茶再说,然后开伙,不用着急,不会超过十分钟。崔所长,你也不用过分姑息我。好话听多了,当心我把糖当成了盐。瞎放一气。哈哈……”
“阿二这小子,现在也学得油嘴滑舌了……”崔新生笑骂了一声,挨着阿三身边坐下,一转身注意到廉忠琪,走过去辨认了一番。
“这不是廉家二姑娘吗?怎么会在这里?老弟?现在混得越来越没出息了,街坊邻居也不放过?”
“看你说的,崔哥。该不是老弟我最近找你汇报思想少了,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喽?”
“我倒也是不敢相信哪……”
“哪就对喽……”
“那这姑娘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说是今天刚从乡下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天气,长途汽车比走路还慢,一大早出发,到城里已经天黑了。她自己没有钥匙,想到店里来找吃的,那个弟兄跟她曾经是同学,就叫她一块儿吃饭。刚好阿二让你们查老板叫走了一趟,只好这样。她冻坏了,别人说喝了酒就暖和了,哪知道一喝就这副腔调。”
“家里没人?”崔新生将信将疑,喃喃沉吟。“该不是他们一家子今天又去看守所了吧?昨晚突然下雪,今天都该添棉衣了……”
“她猜想也是,只是这么晚了,早该回家,那地方又不会留人住的……”
“还不是这鬼天气闹的,是个汽车都得抛锚。来啊,有谁认识廉家的门?去个人,看他家有人没有,叫领她回去……”
当即推出一个,很不情愿走了。阿三看着,释然一笑。“还不如待会儿叫阿二跑一趟呢,你的人去,深更半夜,不吓死人家才怪……”
“怕什么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说他家老三到底怎么回事?”阿三的口气很不经意,身子却车转过去。望住崔新生,一脸迷惘。崔新生冷笑一声,随手拍了他一下。“老弟,你是想让我犯错误吧?”
“有哪么严重?一个小屁孩?”
“不小了,已经够得上法定年龄。你还记得七五年吧?枪毙的几个,最小都不满十六周岁……”
“那是严打时期,现在的风声又没那么紧……”
“性质不一样,政治犯哪能跟刑事犯比……”
“政治犯?!那个丑八怪他能懂政治?偷听敌台?写反标?还是把红宝书撕了擦屁股,现在也不听说那种罪名了。乖乖政治犯,你们是不是抬举他了?”
“老弟,是不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长心劲了?这种事,你也想过问?”
“崔哥,见外了不是?咱不是闲聊吗?要不我陪你干坐着,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不说……”
“哪里,我寻思着你是在培养下一代了。都说工读学校算幼儿园,少教所是小学,看守所是中学,劳改农场是大学,不管哪一级出来,最后都是到你那儿报到的吧?”
“这得感谢你们哪,没你们输送人才,哪来这么多的毕业生呢?再说没了我们这种人,你们不也就没多少事干了……”
“哼!蛮得意的,看来我还得感谢你们这些衣食父母了?”
“彼此彼此,都是混日子吧……”
话不投机,彼此较劲。倘若不是查韧毅有言在先,崔新生绝对不会让阿三如此逍遥。往远处着想,养痈遗患;就近处考虑,简直就是一种面对面的挑衅。眼看着阿三他们渐渐坐大,气候有成,更使他如坐针毡,耿耿于怀。单论辖区治安,有了阿三们反倒容易管理的多了。一出案子,十有八九他能帮忙。年底统计考核,自己辖区的发案率明显偏低。盗匪历来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传统,阿三很少在自己的辖区作案,同时也不容别人到这里胡作非为,否则他会主动插手。七五年下半年,本地出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案件。全市最大的西门百货大楼的保险柜给撬了,东西一件不少,却在保险箱对面的大玻璃上用红色油漆喷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现场没有任何线索。当时正值严打,无意是在向公检法正面挑衅。上面限期破案,下面一筹莫展。还是阿三的手下找到了线索,主动协助破案。看那个罪犯的情况,单靠崔新生他们自己恐怕到今天还只能干着急。一个四十不到的钳工,当年随半家户下放,娶了一个农村老婆,返城自然无望。为了发泄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成心想给专政机关一个难堪。没有前科,更不在案,手段高超,根本叫人无从下手。可惜这家伙有个弟弟,无意之中泄露了这个独脚大盗的秘密。阿三手下的人经常出去撬门溜锁,他兄弟便竭力吹嘘他哥哥的钳工水平。无意之中阿三倒成了他的一个帮手,让他连着两年得到了上级机关的嘉奖。
关键是自己的权威受到冲击,让他越来越无法容忍。阿三的势力范围,已经遍布整个西门地区。崔新生的管区,不过是西门地区所辖的八个管区之一。若按管区大小来计算,他自己最多只能算作街道副职,而阿三却起码是一个区级一把手,相差一大截。正因为帮了公检法几次不大不小的忙,阿三颇得上级区局的青睐,一来二去,居然被视作改邪归正的典型。就崔新生掌握的材料却根本不是这样,鱼肉乡里,坐地分赃,只是善于打擦边球。实在捂不住的盖子,才抛出一两个替罪羊。关键是阿三再也用不着亲自动手,不好抓他。两年前,崔新生若是让阿三立正,他绝对不敢稍息;两年一擦而过,情势却彻底颠倒,似乎该轮到他崔新生仰人鼻息。今年开春,本地区发生了几起大型团伙群殴,在校学生,待业青年。崔新生出动了好几次,人也没少抓,却总是平息不了,摁住这头,翘起那头。后来分局派人找了阿三,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得到平息。不能不叫人怀疑,说不定正是阿三在故意跟自己较劲。所谓的团伙斗殴,实际上都由他一个人在操纵。崔新生恨之入骨,还是苦于抓不到任何证据。缘故是阿三想收拾一个叛逃的人,崔新生出手干预过。那人跟崔家有点远亲关系,埋怨他打狗不看主人面子。而阿三则认定那人十恶不赦,不治他今后无法统领众家兄弟。
实际上,崔新生是从心底里看不起阿三这号。知道对方心里也不服自己,彼此彼此。一起喝酒的时候,阿三曾经大言不惭漏出过。什么在朝为王在野寇,生逢其时,生不逢时,他们之间的区别不过是一种时间问题。倘若不是时势造英雄,他查韧毅崔新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信可以换着试试,要闯下他阿三这样的万儿未必容易。一个专门混病假的二流子,最多算是混成了一个老青头。本地人管专门寻衅打架的那号,叫做王八蛋,以此度日的一类,就叫青头,前面加上一个老字,表示已经出道,也就是说社会上的王八蛋们认可了他。崔新生知道阿三的发家史,第一次抓他自己还是副所长。那一次,阿三扛着两把太平斧,只身打退了南门头上来争地盘的一群王八蛋,落下了当今的名号。砍伤数人,自然要坐牢,用王八蛋的切口说,上过山,见过宋大哥。就象资格考试一样,便算道上的英雄好汉。不错,在乳臭未干的无名之辈中应该算是一个人物。可你见过当年文攻武卫的阵仗吗?手枪步枪冲锋枪,手雷地雷小钢炮,冷兵器与火器比较,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时代。那是政权之争,流氓斗殴岂能与之同日而语。
各个地区的王八蛋都有自己的帮派,本市的主要以四个城门的方位划分,南门帮,西门头,诸如此类,外围城郊的则以自己的地理特征称谓,比如靠着大运河的就叫河浜帮,山那边的则是山口组,据说这名号跟日本的黑社会还有一些关系。另外有一些自封各式各样名号的小团伙,既不靠天,也不着地,一看就是急于闯出万儿的那类。多如牛毛,十有八九昙花一现。虽然组织不是那么严密,总归有个等级层次。斧头阿三便算是西门一带的领袖人物,一呼百应,手底下聚了不少喽罗,瓢把子级别的黑道大亨。你阿三的案卷上记得分明,一点不错。同属流氓,又怎么能跟当年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天相比,本地的小圈子尚且没有混圆,何谈叱咤风云?坐井观天,自不量力,硬是把纸糊的地球仪当成了现实世界。
“老弟,不瞒你说,都在谣当年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会出山,七五年那种弄法就很难说喽……”
“也许吧,我看报纸上却是说抓紧清查四种人。政治第一,其他的都得稍稍靠后才对……”
“一样,最好的解释是时间,等着瞧吧,反正咱们都不算什么关键人物……”
“这话对头,千万别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还是老话说得好,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当年批判中庸之道怎么说来着?明哲保身……”
“对,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正说着,阿二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阿三起身,扬手招呼了一圈。“来来,这边请,崔哥,别客气。”
崔新生多少有点怏怏不快,但犹豫一下还是抄起了筷子。“来来,弟兄们,不用客气,吃饱了好打反动派。阿三,你不再来点?”
阿三摆摆手,正要说话,却见门外进来了几个人,正是廉家夫妇和那个派去叫人的联防队员。崔新生正好找到了发泄对象,噌地一下站起身来。“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把一个姑娘放在外边?是不是坏了一个不够,还想再添一个?”
廉家夫妇本来就惊急万分,吃他兜头一骂,当即愣在那儿,不知进退。
“老廉,现在的社会风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的姑娘,你怎么敢让她单独出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遇着个坏人怎么办?”他上前一步,口气稍稍和缓了一些。毕竟跟廉家有点熟识,自己也不忍心了。见有一点松动,廉母赶紧奔到了女儿身边。
“我们要知道就好了,谁晓得她会在这种天气回来。今天不是想趁着放假最后一天,都给该死的老三送东西去了。没有汽车,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来的。哪里知道哇,又给您惹麻烦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幸亏遇上了您……”廉父赶紧掏出香烟,递了上去。
这个时候,廉忠琪有点醒了。看见母亲,当即抱住哭了。廉母也不会说话,只会陪着落眼泪。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就哭作一团。阿二看着不忍,去端了盆洗脸水过来。
“哭啥哭?还嫌丢人不够?”廉父又想过去,又在顾忌崔新生的态度。崔新生回头望了一下刚才撂下的饭碗,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老廉。汲取教训就好。当心一点,喝得一塌糊涂,就这么睡了,出去当心受阴……”
廉父十分感激,连声应着。阿二看见,赶紧进去取了自己的大衣出来。“给她披着吧,酒寒特别伤人……”
廉父想推,却又接下。“谢谢,我马上给你送来。”
等到廉家大儿子把阿二的大衣送回,崔新生他们已经吃好了。接过阿二的热毛巾抹了一把脸,准备出发。阿三却一把拽住了他,往门口一拦。“走啥呀?眼看着天快亮了,这种天气的凌晨最冻人,别让弟兄们出去活受罪啦……”
有人已经开了门,猛烈的西北风把他堵了一下。“乖乖咙底咚,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哪。崔头,依我看,咱们就让人家腐蚀一次吧。反正吃蛋炒饭也是吃,吃老酒也是吃……”
“对头,既然走了五十步,也不用再笑人家一百步啦……”
“糖衣吃喽,炮弹完全可以吐出来吗……”
门口的几个一边大声嘶气,一边不停地取笑着。崔新生迟疑了一下,回头找了一个位子坐下。“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谢谢诸位弟兄……”
“不用,谢我们崔头就行,他老人家一向决策英明……”
“崔头,是不是啊?”
崔新生不理会他们,冲阿二招了招手。“你啥也不用准备,就几个熟菜。刚才吃得差不多了,肚子装不下。阿三,酒你点吧。太高级的不要,别喝刁了弟兄们的嘴巴,让你下次不好招架……”
“就添一个大号暖锅吧,酒,我也不客气,照着刚才的来,这天最合适。烫过的老熬,老崔,你看如何?”
“行,留点给下一次。对了,阿二,安排停当,你就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开早饭呢……”
“没事,也就二三个小时了,我怕睡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还是明天找空补一个觉吧。你们慢慢吃,我就在灶门口眯盹一歇,有事叫一声……”
“干脆一块再喝点?”
“不行,喝醉了明天就开不了张,你们慢慢喝,我端砂锅去……”
搞了八个熟菜,炖了一个砂锅,阿二退到了灶膛门口,先挖了一点热炉渣,培在小屋的西墙外面。又贴着窗户看了看老丐,见他熟睡正香。便搬了个小凳子,对着炉门坐定。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关系,不见丝毫困意。外面一会儿就热闹起来,有人缠着阿三正在斗酒。阿三似乎不肯喝,争执不下。好象是崔新生的提议,他们又改成了行酒令了。阿二尽量不去听他们的,试图让自己睡上一会。裹紧大衣,把眼定定地望住炉膛。
余烬未息,若隐若现闪着红光。一团团,一簇簇,宛如阳光下绽放的红梅,透明,娇艳。火苗是花蕊,光晕更象怒展的花瓣。阿二又想起了被查家收留的那个日子,正是梅花初开的时节。遣送站放他走后,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信步漫游,忽然来到了九龙山下。也是那连片的红梅,让他看着稀奇。老家不见这种花,冬天只有一片荒芜。饿了,习惯到垃圾桶里翻寻东西。这个时候,晓卉发现了他。一声清脆的呼唤,便把他带入了一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世界。十年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要一想到那些迎风轻扬的梅枝,心里便显得安祥,满足,所有的屈辱一扫而光。
炉膛中火,渐渐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瘦骨嶙峋的炉渣,已经清晰可辨。不见了明火,只有一片殷红在四处蔓衍。犹如无数条垂死的蚯蚓,在做最后的挣扎。更象污血,大颗大颗滴落煤渣上,洇散,湮灭。不知道女人下面出血是什么样子,想来也应该大差不差。蚯蚓爬行一样,慢慢流淌出来,浸透衣被,渐渐洇化,最后湮灭,结成血痂,就象这炉渣的颜色。绝对不会激流奔涌,否则李石媚再有几条命也报销了。
阿二觉得自己很无聊,但是怎么也笼络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那片血色仿佛已经溅染了自己的眼帘,睁眼闭眼都是讨厌的殷红。折腾了一阵眼睛,都让人感到头晕目眩。一阵恶心突然滚滚而来,酸腐的酒腥直冲鼻腔。赶紧冲进院子里,哇哇狂呕起来。
“哈哈,算是扯平了吧?”土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闻声跑来,见到这样子不禁好笑,重重地拍着他的背脊帮着催吐。“阿二,我还以为你能大获全胜,看来不过是你的耐力略胜我一筹。真本事,你就永远别吐……”
阿二无力答理他,也不想答理他。只顾用手抠挠喉咙,哇哇不绝,仿佛不把五脏六腑统统弄出来,绝不罢休。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