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官就要当大官,越是官大,越是好当。或许所有的事情可能都是这样,搞大了也就那么回事。廉忠和寻思着,觉得自己悟彻了不少道理。这些日子简直是上了一个突击补习班,脑子象换了一个似的特别好使。
十二月二十四号,班主任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派出所崔大个子带了两个人正候在里面,不由分说就带走了他。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蹲了三天,那时光才叫度日如年。饥寒交迫暂且不说,还不让你的身子半点轻松。三天三夜半,总共八十多个小时,除去吃饭小便那可怜的一点时间之外,剩余绝对不会少于七十个小时,只允许一个姿势,蹲着。腿脚的跨度不能超过肩宽,两膝绝对并拢,上身必须紧紧地压在腿上,双手也不得空闲,反勾到背后,自行相握。表面上看完全是照着癞蛤蟆的习惯来,实际并不尽然。童年时候玩过癞蛤蟆跳格子的游戏,为了取胜琢磨过人家的习性,只有在起跳的一瞬间,它们才如此蓄劲。况且蛤蟆还有两个前肢,稳稳地支撑着地面。一个不是蛤蟆的东西,七十二个小时如此连续拚命,实在无法忍受,廉忠和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比死还难过。
妈妈蹲身起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捂着腰,他懂了,数九寒冬,父亲为什么总要在腿膝之间绑一副沙袋一般鼓鼓囊囊的棉筒子,他也完全理解了。别人一生熬受的痛苦,都给浓缩在几十个小时,强加在他的身上,这几天算是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刚抓的时候,他害怕审问,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会害了更多的人。可到最后,他盼着审问,就象不懂事的年纪盼着过年一样,只缘从拘留室到审讯室有十几步的路程,那是快乐之旅,可以舒缓一下手脚。可惜他们只审讯了两次,再也不找他的麻烦。他甚至设想好了,假如再审的话,他一定会漏点话音,让他们觉得大有潜力可挖,便能多审几次,前提是千万不能轻易变节。以前听人家说,无论是派出所还是民兵指挥部,一抓人总是先把你暴打一顿,不管你有罪还是无罪,可惜到现在警察们都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好象自己是一块碰不得的豆腐。他多么盼望着能够被毒打一顿,最好能打成重伤,必须卧床,当然不能一失手送掉性命。受伤固然危险,但肯定不用如此受罪。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要求方便,总不能让他蹲着上厕所,想尽一切办法改善自己的姿势。若要小便多,就是多喝水。没想到人家很快就识破了他的技俩,最后一天连水都不让他喝一口。
他甚至后悔,当初不应该嘴硬。不用一口咬定那些诗词是马路上捡的,让李卓然也来尝尝这种滋味。要怨也该怨自己,人家不让看的东西,非要逼着人家给。尚且嘴快,在同学中间到处炫耀。倘若不是查晓卉从中作梗,那真可以说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不是自己主动承诺卖血,李卓然可能将永远守口如瓶。悔不该自己发了那么多的毒誓,到最后骑虎难下。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那些所谓的反动诗词不过在骂四人帮,王张江姚不是已经打倒两个月了吗?正是这点,廉忠和觉得自己有机会充当一个英雄好汉,依照他的猜测,应该没有牢狱之灾。把没有公开的东西四处张扬,最多是一个纪律处分。刚抓的时候,他无意之中听到了两个民警的议论。连他们也觉得不该抓人,说是最多让学校教育一下。是在押送的警车上说的,偏巧那车上的隔断并不密不透风。
第一次审讯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为自己辩解。可惜问案的人根本不关心他所传的内容,一味追问背后的教唆之人。廉忠和当即非常气愤,觉得那个崔新生简直不可理喻。好在他并没有过分为难他,想来可能是父亲多年苦心经营的便宜货起了一点作用。第二次接着问,他干脆闭口不言。原本想出口反诘几句,左思右想却是不敢。李玉和一点不难学,可面对的毕竟不是鸠山。他们之所以这么促卡,据说完全是取决于他的态度。哪个小孩子抓进派出所,不是吓的屁滚尿流?如此犟头悖耳朵,绝无仅有。进了看守所,他把前几天的遭遇学说一番,别人都笑了,都说他确实享受到了政治犯的待遇。身在福中不知福,典型的雏儿。廉忠和愈发懵懂,再三求教。原来进门吃杀威棒的基本都是刑事犯,对待政治犯不会那么粗鲁。暗生活总是要加点,廉忠和领教的正是其中之一。全称为坐飞机,有起飞,上升,翱翔,俯冲四种花样,廉忠和尝试的是最客气的一种,起飞。刑事犯待审休息的时候,给个起飞姿势已经算是一种奢侈。再问是何缘故刑事与政治待遇不同,人家却回答不出来。
听说要解看守所,廉忠和当时心里更是害怕。依照他的想象,看守所里的刑罚应该远胜于派出所。即使大难不死,恐怕也得脱一身皮。一路上一直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招或不招。退后一步,可能是海阔天空。揉搓着各个僵硬的关节,真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触。他问押解的民警,为什么要送他到看守所。过新年了,不能让他独自一个孤寂。民警的回答充满了戏谑,让人不可置否。不过这种说法却不失为一个思路,廉忠和旋即添就了几分侥幸的心理。也许他们审不出什么,已经准备放他,只是撞巧遇到新年,必须过了节再说。廉忠和知道,只要逢年过节,地区上的四类分子都必须到指定的地方报到,以防趁机捣乱。
想着自己也算一个坏分子了,廉忠和的心里倒不尽是难过。在押解车上,他竭力把头呈现在后气窗口。盼着路人能看清他,最好是熟人。不少年轻人,都羡慕斧头阿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坐过三年牢。坐牢之前不过是一个蛮勇匹夫,获释之后立即成了黑道大亨。记得高二有个打架大王,只是被民兵指挥部关了半天,却总是把那段经历整天挂在嘴上,仿佛那是半年而不是半天。进监牢的切口叫上山,更动听的名字叫念书,还分少教所为小学,看守所为中学,监狱劳改农场为大学。进出看守所已经铁板钉钉不成问题,足以表明自己相当出道。脱身之日,便是自己的荣耀之时。学校里任何一个男生,都无法与之媲美。即使到社会上混,人家也必定会刮目相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他还是决定当英雄而非狗熊。最痛苦的下马威都熬过来了,现在退却,岂不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在看守所里安顿下来,廉忠和愈发觉得庆幸。跟派出所里的待遇相比,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赶上节日,伙食也大有改善。每顿都有烂糊白菜烧肉皮,吃得他满嘴流油。母亲也时常做这道菜,相比之下她的手段不过尔尔。虽然号子里是一溜大统铺,每个犯人的空间有限,睡觉的时候必须一颠一倒才能躺平,就象鞋盒,两只鞋子必须颠倒了才能放下,但你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即使坐着也是一种享受。当初父母稍加管束的时候,他觉得毫无自由,现在终于明白了,伸腿舒臂都包涵着一种难得的自由。
看守所建在太湖的边上,完全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块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靠山的三面均是悬崖峭壁,苔藓似的几片绿色,根本掩不住那些黄土灰石。临到地面的部分,干脆用水泥粉刷得平整如壁。牢房都是低矮的两层楼,那水泥粉刷的高度说它是十来层楼都远远不止。就那些鹤立鸡群的四个岗楼也够不到那样的高度。临水的一面也是悬崖峭壁,只是植被保持得比较完好,隐约可见那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扎着一道又一道的铁丝网。极目四望,水天一色,溟溟蒙蒙,别说什么湖光山色,天地的轮廓线也统统模糊了。唯有眼皮底下的景象触目惊心,地衣与树冠仿佛一个口袋的两层黄皮,里面盛满了张牙舞爪的铁蒺藜。层层圈圈,一直延伸到水里。
“别打它的主意,其中两道动通着电,而且经常变换不定,你不知道它哪根有电,哪根没电。不是没人试过,什么人我都见过。”塾师看见廉忠和定定地望住那些铁丝网,赶紧扯了他一把。“除非你想自杀,可它就是电不死你。人一碰到它,除了怪声竭叫,就是浑身抽搐不定,直到他们放你下来……”
新年元旦的那天,上午放风。塾师见他冲着湖岸发呆,悄然缀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位难友,年龄足够当廉忠和的爷爷。谁都不清楚他的岁数,包括狱方,不过他的牢龄跟这个看守所差不多,足以说明问题。看守所的管教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岿然不动。他的那点案由,在犯人中间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三反五反的时候,他扒火车意欲北上,叫铁路公安逮了个正着,碰巧又是一列军用列车。查他来龙去脉,查不着,问他自己,一问三不知。听口音,南腔北调。看行状,又不象疯子。拿他没办法,既然抓了,就不能轻易放掉,只好把他的像片发往全国各地的公安机关备档。当时的看守所还紧挨着火车站,一直关到现在。看守所不可能管案子,原来的办案机关物是人非,再也没人管来他的事情,实际上早已是一个被遗忘的黑人。同样也无从知道他的姓名,唯一的名称,便是他的囚中编号:三百六十五号。狱友们都管他叫塾师,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给有钱人家当过家庭教师。这是他唯一吐露出来的根底,再多一句话也不说。一关几十年,从不逃跑。渐渐地,狱方就把他当成编外人员使用。时常带到外面帮助采买,搬运东西。晚上睡觉,还是回他的号子。这样一来,也给他带来便利,经常可以帮犯人办点小事,譬如买点香烟,捎点日用品,原则是不肯惹祸上身。于是他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地位,似乎介于看守与犯人之间。
“当年的围湖造田你该知道吧?最危险的工程都是让犯人干,一当两用,既采到了大量的石头,又给犯人们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安顿之所……”
塾师见廉忠和不吭声,便想逗他说话。旁人看来,他们两个似乎天生有缘。几天功夫,就象一对相濡以沫的祖孙。一般新犯人入狱,总要叫老犯人收作一顿。廉忠和刚好分到塾师的号子,填补最后一个空缺,晚上将要例行公事的时候,塾师及时出声制止。念着他的情分,同牢们只能悻悻作罢。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铺位必须从门口排起。在这三米乘六米的囚室里,那是最恶劣的处所。冬天尤甚,奇冷,还整天放着便桶,奇臭。走掉一个老的,才能往里挪一个位子,依此类推,时间越长越靠里。除非你有特殊本事,比如受人关照,或者凭借武力,否则只能按部就班。廉忠和也不例外,已经在那里铺好了被褥。偏偏又是塾师把他的被褥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说是本来就想找个火气旺盛的小伙子给他焐脚。没办法,狱友们都想巴结他,竟然默许,只是廉忠和多吃了几个冷眼。
“不要紧,新来的人都会这样……”
想着今天是元旦,塾师又拍拍他的肩膀悄声说。每逢节日,不管新老犯人都容易想家。其实塾师也只不过是按照常理推测,全然摸不着廉忠和的心思。两天好日子一过,廉忠和又在思虑自己的结局。尤其是知晓了塾师的遭遇之后,禁不住横加比照。倘若也象人家一样被扔在这里不管了,这一生岂不完蛋了?多么想有一个人帮自己撇酌一下,只恨没把李卓然一块拽进来。眼前的这位神秘人物,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么好,不能不叫人怀疑,更不敢轻易吐露心声。
“老爷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踌躇着,嗫声问。
“你说什么?”许是风大,塾师没有听清。湖面上总有一阵接一阵的风,鼓涌着波浪,一起冲向临水的灌木林,仿佛要让那个口袋彻底张开。枯黄的树梢被撼得一片荡漾,然而只是微微起伏而已。风浪还是不知疲倦地冲掠,毫不气馁。风,爬到悬崖顶上已经筋疲力尽,只会呼呼喘息,把满身潮冷到处乱撒。
“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廉忠和稍微提高一点声音,但还是怕别人听见。牢房都盖在西边的悬崖下,东面靠湖是一块巨大的操场。犯人们放风,都在操场上。有人散步,有人嬉耍,有不少人也面朝太湖晒太阳,离他们不远。廉忠和已经觉察到,受到塾师的特别照拂,自然幸运,只是灾难似乎也在悄然酝酿,不少人眼里都看得见忌恨,真怕自己哪一天会遭到阴损。
“不,我说你叫我什么?”
“叫你?刚才?我叫你什么了?好象是老……老爷爷吧?”廉忠和多少有点发怔,害怕自己说错了话。不料塾师一听长应了一声,随即开心地大笑起来。“爷爷对孙子好,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廉忠和大惑不解,暗忖自己不过是随口称呼一声,岂能作数,分明是在故意搪塞。“你要喜欢,我天天叫你都行啊……”
“哪倒不必,有你刚才的第一声已经足够了。一般说来我确实是当爷爷的年纪了,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廉忠和心想,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坐牢坐疯了,自己这声跟孙子叫爷爷完全两码事,外面的人问讯,看见年长的人不都尊称一声?一个随便的称呼而已,犯得上大惊小怪?思虑半晌,愈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一念至此,顿时不寒而栗。化成美女的毒蛇,花言巧语的教唆犯一类的念头,立刻充斥脑海,不禁多看了对方两眼。要么还是关得太久的缘故,司空见惯的事情反倒成了稀奇?可他不是时常跟着管教人员出去,应该不算与世隔绝。
“告诉你吧,两条。第一,你这点年纪就是一个政治犯,你可知道,我多少也算一个政治犯,进来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多少……”
廉忠和不由偷着乐了,人家连个罪名都没法给你定,算哪门子政治犯?是不是嫌扒火车的贼名难听,想找个光鲜一点的身份靠一靠?
“第二,就因为你的长相,这么丑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讨厌小白脸。小时候听老辈人说过,奇丑的人都是钟馗再世,镇鬼避邪,造福一方。你来之前,我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恶梦,一闭眼总要见到那些出出进进的枪毙鬼,倒霉鬼,这几天啥都没了,真的不骗你……”
这种说法,廉忠和倒是头一次听说。钟馗依稀知道,大批判的文章里时常不请自来的正面人物。只是迷信色彩太浓厚了一点,让人侧目。看他一脸诚挚,倒也不象在哄自己。除非他百炼成精,火候非同一般。
第二天下午,他终于憋不住了。源源本本,详详细细,只是略去了李卓然的一段,把自己的案情诉说一遍。也是在放风的时候,还在老地方晒太阳。塾师半天没有吭声,倒把廉忠和急坏了,几番催促,他才斟字酌句地开了腔。
“听这办案经过,倒是跟我的差不多。他们弄不出什么来,就往看守所一扔算数。倒不如能定个明确的罪名,判个五年就五年,十年八年也总有一个盼头,怕只怕他们都会搁忘了。莫非命里注定要送一个人来陪我?老天爷对我是好心了,只是苦了你这小子,这些功夫可不是人人都熬得起呀……”
廉忠和一听,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身子当即凉了半截。两爿巨大的腮帮子不住悸动,仿佛小老鼠钻进了皮口袋。两颗小眼珠拚命往里缩,尽力腾出地方来挽住眼泪。“可我不象你,没名没姓,没根没底,什么也不是……”
“我知道,不正替你筹划着吗?要说反四人帮的东西,现在这种时候他们根本就不该抓你。要说追查政治谣言,他们也不是一点也没有理由。关键是抓了之后如何放人,在派出所还好说,进了这里他们就得郑重其事,最好上面能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别的号里,也关着跟四人帮作对的人,两个月过去了,不见什么动静。他们都写了申诉材料,想翻案,可扔出去了,到现在连个水花还没见。管教对他们客气是客气多了,可人家要的是绝对的自由。”
发现廉忠和已经泪流满面,便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也可以写个申诉材料。死马权当活马医,道着勿着试一试。等到哪天允许你家里人来探望了,让他们帮着去跑。有一点记住,千万不能叫案子给冷下来,我当时根本不懂,几十年的生命就换来了这么一点教训……”
廉忠和这才感到一点希望,全副心思盼着家人能来探望。老天有眼,当晚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那夜廉忠和根本就没合眼,一会儿盼着雪能下得再大些,天寒地冻了不得,母亲必定会想法送寒衣;一会儿又希望大雪适可而止,天寒地冻通不了车,母亲就算有心也出不了门。
皇天不负苦心人,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晌午,外面通知他会客,把他惊喜得差点发疯。母亲见了面,话都不会说了,父亲满头满脸愤恨,只会气咻咻地在一旁转圈子。幸亏哥哥还能陪他说几句,赶紧把塾师的意思告诉他。他们一家谁都没有经验,对申诉两字茫然不知所措。廉忠和自己也说不清楚,急了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自从吵架之后,他都没有给过人家一个好脸。
“爸爸,求您了,您一定要去找崔所长,他肯定会给您面子。不管行不行,你一定要盯住他。他要不管了,儿子就永远别想出去了。爸爸,求您了,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爸爸……”
“现在后悔,你不觉得晚了,啥东西不好捡,偏偏去捡那种倒霉玩意儿。说你是小孩,你不肯承认,要是大人,你难道就一点不懂?”父亲背转身数落着,不忍看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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