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的事情,查晓卉依稀了解一点。看来这一番引证起到了作用,查晓卉的脸色渐渐舒缓起来。
“不管怎么说,阿二哥哥,你都得帮我们留心,就是谣言,我想爸爸也应该找出躲在幕后造谣的人来。你饭店人来人往特别多,容易听到一些闲话。放心,我不是想叫你做内奸。只是太叫人气愤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弄懂的,只是不要起反作用就好了。放宽心,有空还是多写写你的,我都等不及了,心里害怕,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在想,小卉妹妹会不会瞎写一气,最后叫我变成了一个都不认得的坏人了……”
噗嚯一声,查晓卉破涕为笑。伸出小拳头,在阿二的鼻子底下扬了扬。“正巧了不是?就想让你变坏,只是觉得原来想的还不够恶劣。现在来得正好,就把这些谣言统统按在你的身上,够叫人恶心了吧?让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哪我就不让你拿出去投稿,一看到就把它们统统撕了……”
“想死你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叫你看了,让你朝思暮想,变成神经病也不可怜你……”
“哇,原来你是这么恨我,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对我最好,算了,老鬼失匹,没想到又让你胡调了一回。晦气,晦气,只好自认晦气。啥人不可交?偏偏撞上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凶丫头……”
说笑一番,见姑娘不再郁郁寡欢,如刚才那样叫人担心,阿二就趁机催促她回家。
进得店门,刚好是九点。这会儿正是空档,吃晚饭的客人已经完事,吃夜宵还得两三个小时之后。只见李石媚趴在吧台上看书,看到他回来只是懒懒的一眼,如同陌路。李石媚回来上班,已经快一个星期。约摸算来,还没跟他说满十句话。就象刚刚到店里时的那般模样,见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在没人计较,大家毕竟都抱着几分同情。指桑骂槐,原来两个老太的不屑总是形形于色。如今却是小心谨慎,仿佛嘴里咬着一只玻璃调羹。阿二稍稍为之安心,同时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凄哀。不说形销骨立,确是脱了一个人形。昔日丰韵,早已让位于清癯。残雪一般的苍白,冬夜一样的冷漠。不知为什么,阿二倒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略显轻浮的女人。抑或唯有那样,才能消除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对一个陌生的李石媚,阿二真有点茫然了。
“辛苦你了,没多少人吧?要不,你早点回去?”阿二多看了一眼,发现她两个颧骨上一片潮红,一片青白中尤其显眼,猜想是发烧。每到下午总能见到,阿二不免隐隐担心。主动招呼,口气上尽量殷勤一点。但听她随口嗯了一声,两眼还是埋在书间。实际上阿二也不想多说,查韧毅总如一座大山横隔在他们中间。
阿二释然一笑,径往里面。只见老丐半躺半倚地靠在被褥上,半个身子裹在被子里。看到阿二进来,意欲起身。阿二连忙过去摁住,并把抖松的地方重新一一掖好。“还没吃吧?”
“咳,这帐怎么跟你算?老叫花子知道你是好心,可这样下去必定完蛋。到时候你得给我买一个上等楠木的骨灰盒,这可是你自找的哇。”老丐摇摇头,表示没有吃过。一个多月下来,已经被养得红白团灿。一天到晚,负责看顾灶膛。自己还主动找了一点活,店门前,院子里,两片场地一天打扫三遍。从不跟人罗嗦,自然而然,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编外职工。
“好说,好说,老爷子,既然害了你,那就干脆一害到底吧。眼前您想吃点什么?”
“哈哈,哪有主家问叫花子的?能要到什么,自然就吃什么……”老丐还特别知趣,不叫吃饭,绝不擅自拿吃要喝,依然保持着从前的那副本色。有几次阿二出去忘了,老人硬是饿了两顿。所以阿二每次外出回来,第一个关心的就是老头的吃饭。
“好好,早晨的烂面如何?你恐怕早就饿过头了吧?那东西容易消化。这会儿空档,我正好给你煮点?”
“那可是老叫花子眼里的天仙美女,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那您歇着,我去弄来……”
老丐要跟着起来,阿二挡了挡他。阿二回身厨房,听得见外间的声音。不利索的干咳,一阵紧似一阵。象是故意,想引起自己的注意。细细一辨,又觉得是自己多心。明显是一种毛病,最厉害的时候好象有点岔气。破碎的声音,听多了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悸。联想到刚才查晓卉的话,阿二觉得自己也快受不了了。
“实在不行,你先回去吧。我反正回来了,这个班还算你的……”又一阵剧咳之间,阿二忍不住跑了出去。今天该算阿二调休,为着查主任家的事。阿二不知道需要在查家待多长时间,本来说好让石媚一班到底。
“谢谢,谁的班就是谁的班,赶明儿我要是调休了,可不会再来给谁顶班……”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石媚,你看你都病成啥样了,反正我没事……”
“不管是啥意思,我都心领了好不好?你还是忙你的事吧,不就再有三四个小时,我还能顶得住……”
说话牵动了肺气,又是一阵狂咳。本来给撞了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阿二正想避开,见她痛苦的样子,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跑进厨房,很快倒了一碗开水出来。李石媚的样子非常惨烈,随着呛咳,仿佛血都要从皮肤里面迸出来,红一阵白一阵。假如换了一个人,阿二真会去给他揉揉。可他这会儿刚一伸手,立刻象被蝎子蛰了一下马上缩回。
灵机一动,跑到自己的屋里找出一瓶药来,蛇胆川贝止咳露,是汤招娣在他一次感冒时送的。那瓶盖便是一个计量的容器,他倒出一个满盖,连水一起放到了石媚的手边。
“看我的脑筋,居然把这药给忘了,来,喝一点,效果不错……”
李石媚稍稍平息一点的时候,冷冷盯了阿二一眼。那个目光叫人不寒而栗,仿佛阿二怀着什么不良企图似的。慢慢落眼药盖,突然一扬手把它打飞了。“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滚开,给我远远地滚开……”
“……你?!”阿二也来了气,抓起药瓶就要摔。“我他妈的不是人,我自知不觉贱。我是疯子,神经病,总算好了吧……”
发泄两句,终究没有摔下去。狠狠一跺脚,立刻转身退回厨房。当他把烂面从锅里捞起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奇怪。从来没有这么暴躁过,今天是怎么啦?待人接物,一向讲究个进退自如,宁缺毋滥,这会好象有点过分投入?他想疏解放松,可外面的声音扰得他无法宁静。听得李石媚一边咳嗽一边抽泣。心里愈发紧张:心想该不是她的神经出问题了,如此遭遇毕竟太惨,女人的神经总归要脆弱一点,比男人容易钻牛角尖。犹豫着,该不该再去劝解。一边手里忙活,一边伸长耳朵。身子也慢慢蓄起了一股劲,象从前街道运动会上参加短跑比赛一样。一旦听到外面有个异常,准备立刻冲将出去。
“圣人先师,不无谬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尽然乎?小人尽然,女子不尽然。男儿出征,战死疆场,一了百了,永无后顾之忧。唯有女子孤守后世,万难出头。老人缠身,未尽天年,幼儿羁绊,嗷嗷待哺,不尽的时日,不绝的生计。男儿一死,身心俱脱,唯有新寡的女子责无旁贷,勉力承受……”
老丐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眨巴着眼睛,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意味深长地望着阿二。乍闻此言,阿二似懂非懂。听着虽然似是而非,却跟自己的此时此刻的心思有点合辙。心里有,嘴上没,倘若让自己来表达的话,实在也想不出更恰切的话来。
“……男儿重大义,转盼在斯须,莫以愁自废,情路多崎岖。嗬嗬,好心的年轻人,老叫花子算是吃饱喝足了。只是这个海碗实在太重,老叫花子再也举不动啦。”
阿二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慌忙接过碗。听得外面的声音平息了许多,便歉然一笑。压低声音,轻轻地问。“老爷子,您真的会算命?”
“哈哈,年轻人,老叫花子料定你早晚会问。叫我从何说起呢?命本定数,只难参详。没有计算不到的命数,只有学艺不精的术士。信也罢,不信也罢,命数预定,难逃轮回。汉人王充早有断言在先:凡人偶遇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生死寿夭之命,亦有富贵贫贱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患,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切记噤声,哪儿说哪儿散。待得哪一日打烊收工,老叫花子给你献丑一回?”
“是吗?有些事情我正想请教……”
“哈哈,老叫花子也能缴了饭钱,总算两不相欺。看你诚心待人一场,老叫花子再想好好倒贴给你几句,算是给你一点小小的找头如何: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广,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哈哈,说得好,说得老叫花子自己也心痒难忍。这碗烂面做得没话好说,地道精美。看在这份上,老叫花子再送你一段如何:人以身为本,本以心为柄,本在心莫邪,心邪丧本命……”
这话一点也不难解,阿二当然理会老人的心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阿二心中暗暗辩驳,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把握这种分寸。
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她招呼客人的声音。连犹豫都没来得及犹豫,阿二抄起海碗急忙跑向厨房。这是阿二自己早就定下的原则:不管对方反应如何,能帮则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行。说个大实话,自己的心思也非常矛盾。从前李石媚主动贴上来的时候,心里总控制不住腻歪,稍稍有点刚烈的样子,居然立刻就博得了几分尊敬。尤其是查晓卉的那番话,老是驱赶不净蠢蠢欲动,阿二只觉得自己的心很不安分,这会儿尽围着那个不幸的女人在躁动。
来得是一班电厂的工人,阿二认得他们。打了一个招呼,方才知晓他们今天是休班。歇着没事,想来个宵夜小老酒。阿二敷衍了几句,便先回厨房升火准备。一会儿功夫,李石媚就拿了菜单进来。按照常理,谁的班就是谁的活,熟菜砂锅都是现成,下个馄饨面条也不困难。李石媚见阿二伸手来接单子,也就当仁不让。好在以前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阿二在家总会出手帮忙。李石媚惯常会说声谢谢,这会儿却还是一言不发。端了熟菜,温上酒顾自出去。
有阿二帮忙,外面很快就安排妥当。见不再有新的客人,阿二便径回自己的屋里休息。自从把老丐安顿下来,阿二就把自己的床铺让了出来。自己则买了一架折叠式的行军床,早摊夜铺,没人的时候,睡在灶膛门口。按照他的设想,来年春天争取在院子里再搭一个灶披间,紧挨着自己的这间,让老人单独住。忙完宵夜,一般都是十一二点了,上了年纪的人都习惯早起早睡,这样才能互不干扰。
进得屋里,果然见老人已经熬不住了。花白的脑袋,一点一点,犹如人家拜菩萨一般,连连磕头。想着人家又是知趣了,没有洗脚不肯安寝。看厨房里忙乎,又不敢去添乱。这是阿二的嘱咐,也是他的南方之后养成的第一个卫生习惯。阿二赶紧取了热水,招呼老人洗脚。
正给老丐摊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嚷。跑出去一看,李石媚正举着一条板凳跟几个男人对峙。那几个人阿二特别熟悉,素来喜欢动手动脚,从前好象吃过李石媚的亏,有个人曾经挨过耳光。
“……别提了裤子,就充烈女。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婊子,装什么贞洁?来得正好,阿二主任,好坏你也是这里的领导,你给评评理。我们给她面子,让她陪我们喝一杯酒,从前的帐就算了结,你说在理不在理?她倒好,二话不说,就给人一个大耳刮子,还说上次打得太轻……”
领头的一个,一见阿二就拽住了他。另外一个捂着半边脸,没等他说完就插了上来。“今天你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对,以前有人护着你,算哥几个胆小,现在你找谁去?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
阿二情知不妙,听话茬就知道这几个是故意找事来了。懊悔当时没多想,否则该把李石媚提前撵走。“对不起,对不起,朋友,她打人确实是不对,这个,我先给诸位赔礼道歉。她的问题,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
“废话,哄谁呢?轻描淡写,就想糊弄过关?”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咱们是男人,好男不与女斗……”阿二挡在他们面前,直盼李石媚趁机逃走。那个挨打的人却更加恼火,一把揪住阿二的胸脯。“别想耍花招,念你算个狗屁领导,你快说个办法出来,否则的话,哼!说得好。好男不与女斗,那我就跟你先斗一场,回头我来给你赔礼道歉,医药费统统算在我的头上如何?”
“对,快说,不然的话,哥几个就要动手了……”
“说……”
一见全都是跃跃试试的样子,阿二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别,千万别动手。有话好好说,这样吧,这顿夜宵先算我请客,回头再添两个菜,我陪弟兄们好好喝一场。难得机会,不醉不休……”
“放你妈的狗臭屁,吃不起,就不来了。算我们双倍的价钱好吗?我们也打你两个耳光如何?别在关公老爷面前耍你的什么鬼头刀了,知道你的手臂肘子不会往外拐……”
“对,八成你小子想趁机填空了不是?随便护着一点都好?”
“再调花枪,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人的忍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这……好吧,只要弟兄们肯消气,你们尽管打我,阿二说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阿二一横心,挺出半边脸去。这样一来,那伙人反倒犹疑起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好。
“滚开吧,你!滚滚滚,赶快滚吧!不用你猫哭老鼠,假慈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真想找人拚命呢……”
李石媚终于忍不住了,扬了扬手里的凳子大叫。这一来真是唤醒了那伙人,当即蜂拥上前。
“还真当我们是吃素的?六个月生的?你女人怎么样?女人就不敢打你?”
“打她……”
没等阿二开口,一只酒杯已经飞了起来,紧接着碗盏家什都被当作了武器,满天纷飞。李石媚左挡右闪都来不及,没头没脸挨了几下。阿二一边拦挡,一边大声劝阻。然后一点效力也不见,拽了这边,那边又起,只能疲于奔命。回头看顾李石媚,只见她也疯了似的,逮着什么扔什么,全然不顾性命的样子。实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最后又把刚才的那条长凳高擎起来。
没等阿二出声喝阻,已经狠狠地砸了过来。阿二赶紧去抢,却又叫人死命拽了一下。一磕一绊,错了方位。但听嗡的一声,停电似的,静黑一片,阿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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