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灶麻利,催着人忙碌,五六个小菜,一会儿就好。老丐帮着收拾完桌子,要去打大瓮里的散装黄酒。阿二一把拦住了他,自己从吧台里面取出两瓶原封的江阴黑杜酒。
“过年吗,咱们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老丐呵呵一乐,由着他去。反正两个人也不用客套,干脆一人就着一个瓶子喝开了。酒至半酣,阿二把话题引到了看相算命上面。一开口便赖着老丐,说是上回的命,才给自己算了一半。
“照你小子的意思,我这顿酒不能白喝喽?”半瓶好酒下肚,老丐自然有点兴奋。正愁少个卖弄的话题,叫阿二一下搔到了痒处。
“就那几句闲话,也算数?老爷子,哪明朝我也会给人算命去了……”
“哪依你该如何?”
“都是空对空的废话,我也会说。不信,我给您算算看?”
“你小子自有心思,别当我老叫花子是傻瓜。说吧,还想知道一点什么?”
“对啊,我好酒好饭供着您,您就忍心看我二十七八,老大不小,能打一辈子光棍?”
“呵呵,要说婚姻大事,你小子也别绕弯子。只是我老叫花子什么都能算,唯独婚姻一事有点外行。不会算,不会算……”
“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生头一等大事,您说您能上测祖宗,下推子孙,前算过去,后断将来。怎么偏偏就把中间最重要的这一大截子给漏了呢?”
“小子,你这是在逼我老叫花子。要说不懂,那是骗你。别说婚姻大事,就是时运流年,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只缘你认不得它。咳!老叫花子只是怕你多心,才隐过这段不说……”
“嘿嘿,老爷子,您以为我能全信您那玩意儿吗?想当年,我阿二也是一个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尾巴尖尖,头发梢梢都是唯物主义。您随便说吧,只要您老自己心里有底气,尽说无妨。老话怎么说来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回头,咱们小范围内再批判批判……”
“好好,那就怨不得老叫花子多嘴多舌。说个大实话,你的婚姻运道全在你的脸上,大凡有点道行的相师,不用等你开口就能一目了然。刚来贵店的时候,就你肯施舍老叫花子,本想奉送你几句,只是怕过于唐突……”
“现在但说无妨,权当我们借酒聊天了。随便什么话都可以说,我阿二天生就一个贱命,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就算是您老爷子成心骂我几句,又待怎样?百无禁忌,泻药补药,都能下酒……”
老丐愈是不说,阿二倒愈是心痒难忍。这几天全副心思都花在这方面了,岂能错过大好的机会。老丐看看他,随即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小子你有镜子吗?”
“有……吧。您要镜子干什么?”
“今天换换花样,老叫花子给你看看相……”
“稀奇,莫非人的一生真都在脸上写着?”
“别废话,有,就给老叫花子找一面出来,今天我非让你小子服了不可,省得嘴硬。不过话也说回来,可是你一心逼我,不是老叫花子自己强求卖弄,到时候有啥地方不痛快,只能自认倒霉……”
“滑稽,您倒是把功夫做足了,成心白相我是不是?好吧,我倒要看您怎么白相……”
说时,他便把镜子找来了。一个圆圆的小手镜,李石媚搁在吧台抽屉里备用的东西。睹物思人,阿二动它的时候,心里不免犹豫了一下。
“不要给我,你自己照自己。我说那,你照那,看我说得对不对,好叫你自个儿记住。好好,坐稳了。先说说你的眼睛。择交者在眼:眼恶者,情必薄。交之害者,然害者无心,不可不详察也。古之择交单指交友,现代自由恋爱较多,不失交友一道,该是自由结交的意思。推算恋爱也好,婚姻也罢,眼相自然为先。你天生一双燕目,深凹而且细小。啥叫燕目?就是燕子一样的小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眼唇薄而鲜红。口小唇红更摆头,眼深黑白郎明收。语多准促而有信,机巧徒劳衣食周。说明你为人忠诚,正直,极有信义,脑子也管用,人也勤快,能保今后丰衣足食……”
阿二不看也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小眼睛。宛如两秸没有长成的毛豆秸子。只是说眼唇发红的缘故,实在有点不敢苟同,天天站在灶台上烟熏火燎,那个伙头军不给熏成一双兔子眼。偶尔翻翻《古代汉语》,他也多少听得懂点古语。再说那几句解相的打油诗,半古不白的基本不用费什么劲就能理解。想着老头肯定是藏了毛边说光边,语多准促四个字根本就忽略不提。
“燕目有信,但不得子力。懂吧?颐养天年的时候都得自食其力……”
阿二心想老头该不是在咒我?莫非阿二我真的要断子绝孙?真想缀上一句:是不是跟您现在一样。话还没到喉咙口,愣是硬生生给吞了回去。眼见老丐的皱纹里面爬满了快活而且得意的笑容,真不想拂人家的兴致。
“说了眼睛,不能不说眉毛。夫眉者,媚也。为两目之华盖,一面之表仪,且为目之英华,主贤愚之辨也。一字眉相,本属罗汉。罗汉眉,子息迟。此眉相中大不欢,妻迟子晚早艰难。晚年娶妾方一子,正妻不产主孤单……”
此相虽然老头没有详细解说,阿二听来倒是有点高兴。看来断子绝孙的事纯粹子虚乌有,两条毫不起眼的眉毛居然也会叫人振奋。只是后面的解语未免荒唐,现在哪会有什么娶妾求子的好事,就是自己一百个愿意,人民政府也不会让你随意胡来。莫非老头是在预言自己婚后另有一番艳遇,心里当下怦怦狂跳起来。仿佛叫人捉奸当场,平白无故地心虚一场。定心下来一回味,觉得既好笑,又滑稽,差点忍俊不住。
“你这面相,就是一副鼻子生得最好。鼻如盛囊兰廷小,两旁厨灶亦圆齐。始末资财俱大盛,功名必定挂朱衣。这便是兰台,这便是廷尉,是不是小而圆整?鼻翼两侧,对对,这是厨上,这里,这里是灶下,两个部位是不是也圆而对称。这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好鼻子,不可多得。持家,必定富足有余,不愁吃穿,立业,也当时来运转,青云直上……”
一时间,阿二倒为自己的鼻子可惜起来。如此丰足的一个鼻子,居然生在自己这张破脸上。达官贵人,厨灶家什,一应俱全,简直就是查韧毅他们经常出入的高级饭店。都说小眼睛配大鼻子,要有多少粗鄙就有多少粗鄙。以前查家嫂子给他介绍过一位,人家相亲之后就留下了如此伤心的评语。人家去后,阿二又捋眼睛又扯鼻子,恨不得当场把它们匀开一些。没想到老头慧眼独具,竟然把自己的鼻子捧到了天上。后面的话,叫人听来更加心情舒畅,什么时来运转,什么青云直上,但愿老头的吉言自会应验。今日是初三,俗话说得好,初三廿七不拣日,也算是撞上了一个吉日。
“你的嘴巴象一张待张的弓,双唇既厚实又红润。弓口富贵,发达名扬。口如弯弓半上弦,两唇丰唇若丹鲜。神清气爽终为用,富贵中年福自然……”
阿二不禁怀疑,老头是不是在故意逗他。现在听来,这些相解似乎跟上次算命时说的话差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那些时来运转中年发福什么的,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一个个空心汤团,一点意思也没有。哪天查韧毅要是真的来了,一听如此乏味岂不扫兴。说不定一怒之下,会叫这个江湖骗子当场滚蛋。想到这一层,阿二不免为老头捏了一把汗。幸亏查韧毅到现在还没来过,否则这老头今年春节会在哪儿飘零。
“……你的耳朵圆而紧凑,犹如并靠的几颗棋子。棋耳富贵,兴创流运。耳圆轮廓喜相扶,白手兴家贵自图。祖业平常贵创立,中年富贵若陶朱……”
阿二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由老头的情状推及查韧毅,想着一切都是未定之局,心里难免有点怅惘。人也呆在一时,镜子歪斜到了一边。肚皮里的酒,一阵阵地往头上涌,脑子里不免有点晕眩起来。一仰脖子,又狠命地灌了一大口酒。酒助心劲,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老丐做做帮厨,混了一个热饭热铺。不算一个好饭水,却也不失为一个安安顿顿的日子。可偏偏只要人家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的去留。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境遇,数十年如一日,一万个小心赔着一万个小心,不也只想图一个消停的生活。再说权倾一方的查韧毅,别看人家平素人五人六,威风八面,现在看来,他的小命儿不知又叫谁捏在了手里。恐怕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说不算,啥都不算了。人活着,是不是都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逍遥自在,看来不过是个永远不可企及的理想。回想一下,也没见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脉。
老丐稍有察觉,立刻住嘴。只以为自己的相解太过直率,丝毫不加矫饰,无意之中,得罪了这个好心的年轻人,脸上当即不自然起来。使劲抹一把脸,换上一副歉谦有加的讪笑。
“不说啦,不说啦,老叫花子真是惭愧,偌大一把年纪只知逞能斗气。达摩老祖,早就有言在先,黄河之水天上来,根深不怕夭风摆。好心的年轻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权当是老叫花子酒后戏言,胡言乱语,失了分寸。不识趣,真是不识趣啊。可怜老叫花子一时糊涂,得意忘形,竟忘了达摩祖师的立业训诫。有云:人当自悟,今不析言。相解至理:所有三界弟子,十分入二归,融通走至三昧,即如是法轮常转,见世尊性,相佛法,烦恼火色相身,相可以见如来否。凡所音相,皆是静安赤,诸象生,无复无日,不相富贵。相寿者,相无法,亦无非法相,示诸众生若心取相,方备诸像,即见如来。戒之慎之,慎之戒之,老叫花子未免有些逆天而动啦……”
虽说听着糊涂,但从老丐的神情来看,阿二知道他在自责,料想必定是自己的失态惹出了误会。当下朗声一笑,把那镜子轻轻抛在一边。惺惺相惜,他实在不想叫人家过分难堪。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怎么样?老爷子,您到底是没有能够哄住我吧?”
除了在老头面前,阿二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口齿伶俐的感觉。他不想叫老头看出自己的真是心思,便故意嘻嘻哈哈起来。
“年轻人,老叫花子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刚才的解相,你权当是在鼓动酒兴。如此直解,多有不妥。待我把刚才的那段慢慢说给你听,也算你所指的小范围批判了。达摩祖师,他是以佛理来解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是一切都是虚空,不用特别执着于形体。必须让人自悟,不必一一直解。所有天地人三界中的弟子,如果能静修到灵肉合一、精气神融会贯通的境界,就可以真正懂得佛心了,凭借佛的指引,摒除喜怒哀乐等各种形体yu望的一切干扰,可以见得我佛如来。大概意思就是说,不必过分拘泥于外在的形体诸相,五官相好,未必就算真好,唯有心好善良的人,形体诸相才是真好。明白了吗?年轻人……”
“哈哈,老爷子,您又在拍我的马屁了,说不信,就是不信,信也不信。您倒好,首先,狠狠地贬我一通,现在,再来大大地捧我一番,光说人的心好,我都不知道我好在哪里。干脆这样,过了春节,咱们饭店改卖汤团得了。老爷子您擅长做空心汤团,保准生意不错。哈哈……”
“好啊,你小子,把老叫花子的一片好心都当成驴肝肺了,真是难为你了。不说了,喝酒……”
“好,喝酒。先为我大富大贵的鼻子干一杯……”
其实,阿二真是有点心口不一。老丐不做最后的解释则已,一说反倒叫他动了更多的心思。自悟两字,宛如一块飞旋击水的石片,惹得他心中涟漪翩翩,久久不能平静。前一次算命,这一次看相,都在预言他会中年发福,将有一番好运。若说一点不信,倒是假话。就算空心汤团,暂且聊以充饥。可真要相信他的预言,现在却是一点根基也看不见。除非查韧毅一路平安,否则老头又将是在信口开河。倒是其中夹杂的子息问题,多少有点触及了自己的痛处。依照老头的推算,自己的晚年将很凄凉。无以赡养,自食其力。如果按照自己的计划执行,说不定真应了老丐的相解签语。都说婚前不洁的女人,一般很难生儿育女。老丐断断不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打算,肯定没有把李石媚算计在内。只要他再向前跨出一步,李石媚便是老丐所说的正妻了。要说老丐的相解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提醒了自己。孰轻孰重,阿二倒是一时失却了主见。
整夜未眠,辗转反侧。阿二终于拿定了主意,权当老丐又在胡说八道一回。一时间又觉得自己不免有点迂腐,居然让迷信的东西搞得神魂颠倒。嘴上说不信,脑子里却不免受它们的左右。依照老丐的推算,他阿二再也不用有所作为,单等中年时光的到来,好运自天而降,躺着也能享受荣华富贵。
别看平素焉不拉叽,一身恭顺,阿二实际上也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只是他不方便形于颜色,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着急。依照夜里的盘算,今天午市一过就出去。一个多钟头的空闲,笃定跟福婆婆说个一清二楚。
“……你说啥呀?阿二,该不是你想老婆,想到发痴了吧?”
看见阿二逢年过节来造访,福婆婆本当十分高兴。颠着收过又放的小脚,忙里忙外。瓜子糖果花生米,洋洋洒洒,在阿二面前放了一大堆。一边催他吃,一边还不忘给他削一个苹果。听说了阿二的来意,手脚当即僵持在半空当中。吊大一双皮睑松耷的三角眼,竭力辨认着阿二。仿佛她面前坐着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或者干脆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种事情,你最好不要寻我,就算你是想积积阴德,修修来世,我却算一个什么东西?我多少还有几年活头,不想让人家指着我的背梁脊骨过日脚。到底算啥一回事体?真是叫人做梦也想不通。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自说自话往一个瘫天瘫地的瘫婆手里送。就算你想逼死我,我也做不出来。你也不用多解说,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用处。再说大不了是一只千人骑万人跨的烂污货,不值得你这么费心费力去顾怜。阿二,你真要是实在熬不住了,拜托给我老太婆好了。就是拼了这几年不活,白天投,黑夜跑,我也要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人出来。要说也真是前世作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十足光棍一条,实在不是正经男人过的日脚。也怪我老太婆,当然也怪你自己。”
福婆婆一口气数落着,压根儿不顾阿二的反应。阿二深知她的脾气,索性等人家把夜壶倒清了再说。正襟危坐,象个乖乖听话的宁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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