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奇大公是在帝国历六百六十七年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辞世的,大约就是在他的妻子即将迎接自己二十九岁的生日之前,在一个呼啸着北风的夜晚永远地离开了挚爱他的人。葬礼上的爱娃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这个被后世之人与她高贵的丈夫一起列为传奇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憔悴而美丽的脸上,端庄肃穆的神情掩盖不了深刻哀绝的痛苦。法师用魔法纪录的影像之中,她暗淡无神的双眼不断有冰冷的泪珠流下,那绝望的水滴,仿佛正在流失着女人全部年轻而美丽的生命。
趴在即将火化的棺木旁,她最后一次深情的亲吻着死者冰冷的双唇。泪水从黑纱之中滚落,在死人苍白的脸上凝结成了没有棱角的冰碴。从此后她的人生要在黑色中度过。伴随着深爱之人的死去,让那曾经鲜明的灵魂之火,永远熄灭在帝都冬季百年不见的大雪中。
那就是陈安杰安琪拉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最后一次看着她深深相爱的父亲与母亲,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孤苦无依,从未再见过人世间不能被生存与死亡所阻隔的永恒爱情。
时间的指针飞快地旋转了十六年。
北方自由民主联盟的大军刚刚穿过了帝都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光明之神神殿中凝神祷告的年轻祭司从神像冰冷的脚边站起,她所背对着的神殿正门,一道夕阳的余辉正随着缓缓打开的大门照射到神殿青白的地砖上。祭司转过身去,从披挂着残阳渐渐向自己走近的人身上,闻到了浓重的血的气息。
微沙的男声在空旷的正殿里回荡,一股嘲笑的意味。
[原来皇帝竟然不在么。]
[看来是神的子孙自己选择了背弃荣誉啊。]
在大厅的中间停下来,杰斯特倚剑而立,环顾四周,他的上半身倾斜,被笼罩在夕阳的阴影里,残缺不全的轮廓,仿佛一个刚从地狱里爬上丑陋的恶魔,在漆黑的躯干上,淋满了鲜血。祭司的双目低垂着,看到了魔鬼脚前,顺着长剑流下,逐渐汇集的血液。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冲上了她的脑门,她默默在心中祷告着,知道自己正面对着通过了地狱的死神。
恶魔那轻挑的语气,透过寒冷的空气,遭遇到了她美丽而肃穆的脸。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
[四百年来连个渣都不掉的神殿,保存得这么完好。应该说是留守在这里的人的功劳么?]
他的身体正过来,直面着祭司,似乎是凝视的神情。
[美丽的小姐,你似乎正打算为了这一份虔诚而奉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多么坚忍而虔诚。你比崔斯特更适合当皇帝。]
[然,非常遗憾。因为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坚持。]
[帝国的历史只能到此为止了。]
轻松地语调,杰斯特在阴影里冷笑。他看向对面不为所动的女人。安琪拉的身体站得笔直,干净的手指交叉着握在身前。她正抬起眼,正视魔鬼,正直的嘴唇,吐露出同样正直的语句。
[皇帝陛下作为神圣帝国和全人类永恒的统治者,他的行为代表了神的意志。作为神在人间的使徒,我将代替殿下贯彻神之子民对于上天的忠诚。四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只有光明之神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够踏足的地方。]
[以我的生命发誓。]
[即使是如今,殿下不能亲自在这里奉献忠诚的时候。也没有人能够践踏这一片神圣的土地。]
她说得坚定异常,没能削弱男子嚣张的气焰。
[不错的誓言。然却无法得到实现。]
[而且我猜想,你虔诚的生命大概很快就要随着帝国的历史结束了。]
[美丽的小姐。你说得如此坚持。]
[难道竟看不到一个溅血者正用他的无谓与残忍在践踏你所守护的神圣土地么?]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
杰斯特微笑着说道。
[非常遗憾。]
[我并不相信你的神。]
安琪拉望着他,出乎意料地,对于这明目张胆的挑衅,绿眼睛里流露出的并不是愤怒,而是浓重的哀伤。祭司在心中怜悯地叹息。为这个不相信神的男人而深感悲哀。鲜血滴落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那一股弥漫在凛冽空气中的属于死亡的残酷,让她仁慈的心几乎要落下泪来。
光明之神在透过虔诚的使徒向人间传达高贵的悲悯。
[伟大的光明之神,创造了人类,并给予我们智慧,爱情与种种良善的美德。他教导我们要关爱自己的同胞,深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对爱人真诚,对朋友坦率,对上位者忠心,对下位者仁慈。六百年来他的力量守护着我们和我们的疆土,避免我们受到恶魔的伤害。让人类的生命在光明的土地上繁衍,生生不息。]
[我们的生命来自神明的仁慈,为何人类竟要举剑挥向与自己有着相同灵肉的同胞?]
[我看到你身上的鲜血,来自我们可爱的亲人,饱含了死者无法完成的梦想和对生命的渴望。那些被你斩断的脆弱灵魂,每一个都曾得到过来自上天的祝福,都有关爱着他的爱人朋友。死亡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景象,为何人类竟要从这样残酷的道路上走过,而不为所动?]
[我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奉献给仁慈的光明之神,成为了神在世间的使徒。为着这一份荣誉的信念,我请求你背弃嗜血的道路,将凶器放下。无论经历了多少的苦难与挫折,仁慈的神终会赐予人类战胜邪恶的希望。但放弃了对美德向往的人却因堕落而无法得到神仁慈的救赎。]
[陈安奇安琪拉杰克佛雷德塞贝洛加,以光之大祭司的名义,真诚地恳求你。]
她昂扬着头,跪在那漆黑的溅血者面前,轻轻闪动着泪光的绿眼睛笔直望向阴影中沉默不语的灵魂。太阳正在坠落,愈加暗淡的天色,仿佛是在预言着一段光明的神迹所无法达到的未来的降临。圣女的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了,那坚韧而痛苦的表情,就如同真正有一把罪恶而锋利的剑刺穿了她高洁的灵魂。
她正在为那永远失去了生命的战士而哭泣。
为了与神明背道而驰的人忍受心痛的煎熬。
杰斯特一言不发,将她的语言听在耳中,仿佛受到了那仁爱之心的感染,经历了太多征战的脸,在鲜血之中,愈显疲惫。没有征兆地,一阵祭司所看不到的错愕与感伤混乱了他讽刺而又坚硬的表情。他将视线错过那悲哀着哭泣的女子,摘下沾血的手套,撅起额前的留海,仰头眨着被汗水浸湿的眼睛。
他的眼前是一副美丽的图画,在神殿的顶端,记录着六百年前创世的英雄带领着人类驱散了魔族,在神圣的土地上建立了帝国的壮举。那面目模糊而圣洁的创造者高高举起黄金圣剑,金黄的发,天蓝的眼,被周围欢呼的子民所拥戴,脸上的神情,一如天上的神明般肃穆而仁慈。
忽然,他透过那了几百年来不曾改变的画面,看到了曾经,他被引导着,思想中充满了宝贵闪光的时刻。那是一位伟人以自身完善的理性和高贵的品德所带给他的,贴进神的世界。当那个人存在于他身边的时候,他将很难陷入自以为是的假象之中,也不虚构任何夸张的美好与苦难。那是一种真实的理智,引导着他正视大多数真实的事物。然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可以无所偏颇地面对一切的残酷和美好。
杰斯特在诉说着一个事实,或许是面无表情,或许是无奈地忘记了悲戚。
他轻缓而醉人的声音,仿佛是一道闪电,劈醒了聆听者昏昏噩噩的灵魂。
[我在北领。]
[看见母亲。]
[为了不让儿子饿死。]
[掐死了女儿。]
神殿里回荡着一股已经死去的沉默。含泪的圣女,睁大了眼睛,仰望着声音毫无起伏的男子,很快就弯曲了她如同女神般高昂的颈子,随后难以抑制地失声痛哭起来。讲完了陈述句的男人把目光从屋顶光辉圣洁的图像转向哭泣的圣女,他漆黑的眼睛,因为陷入了不可逆转的回忆,而失去了战神不可一视的神采。
他继续以平静的语调说着,那声音低沉得仿佛是来自死者的,沉寂的诅咒。
[我从来没有父母妻儿。所以并不理解那一种穷途末路下绝望的选择。]
[也许促使人类挣扎求生的真是你口中崇高神圣的生存信念。抑或者是最终必将到来的,神所赐与人类的高贵的救赎。]
[我慈悲的孩子,你也许可以理解,相信。然,非常遗憾,我并不能。]
他停下来,先是哀伤的凝视与叹息,然后是一贯的轻薄笑容。
[你的崇高理想和仁慈的正义,确实虔诚而动人。然我却更愿意相信,任何一个杀死了孩子的母亲,她们的眼睛必不会寻找得到神明仁慈的庇护。]
[对生活在不幸中的人而言,唯一的希望是伴随着死亡,饥饿,痛苦与黑暗的坎坷道路。当人类挣扎在自身所无法理解的苦难之中时,他们需要的往往并不是神和他的荣光,而是能够支撑其活下去的信念。]
[为此,我的追随者信仰他们来自地狱的战神。即便是恶魔,即使是与神之道向背,那至少带给了他们在残暴的魔鬼与冷酷的死神横行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勇气。]
向前走去,他将那只干净的手放在女子深埋的头上,抚mo过那浅亚麻色的头发,轻柔地安慰道。
[我为信仰我的人触碰死亡。]
[至少,为更多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背负她们脆弱的生命所不能承受的深沉罪过。]
被叙述者所引起的空气的振动到此为止了。安琪拉的眼泪染湿了长袍的前襟,她的头在那冰冷的手下轻轻颤抖,无法连接在一起的呜咽,断断续续地回响在经历了四百二十一个春秋的,光明神殿空虚的厅堂里。突然,她将抚慰者冰凉的手抓住,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仿佛是为了透过那强健的血流的脉动,感受到眼前人心灵上为了拯救世人而添加的伤痕。她的哭泣声,是一个用全部生命在追求着理想与幸福的朝圣者,在面对残酷现实时伤心的悲鸣。
[我真不敢相信,人类的灵魂,竟要背负这样深沉的伤痛!]
她看着那只在手掌内侧和指节向内弯曲的地方长满厚茧的左手,悲伤地问道。
[如果,您的信仰者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只手上。那不相信神的您又要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何处?!]
[我为您必须孤独背负的苦难而流泪。]
[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是在苛责自己人类的灵魂!]
[我再一次恳请您。让光明之神给予您勇气与支持。让神成为您至高无上的信仰。在拯救别人的同时,让您那博爱的灵魂也得到崇高的救赎。]
她默默地流泪。杰斯特没有吱声,女性赤诚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掌心,那炽热的温度,仿佛灼伤了他一样,令他的脸上闪过深刻而疼痛的扭曲。他不得已地回忆起往事,为亲爱的人感到痛心。将哭泣的女子从冰冷的石板上拽起来,轻轻拥在怀里,冰凉却干净的手轻触着那一位慈悲者不断颤抖的脊梁。仿佛一个在安慰着受惊孩子的母亲,那样的慈爱而温柔。
过了一会,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也许只是天上的神眨眼的瞬间。他才下定决心似地,将冰凉的唇贴在她的耳边,闭上眼,以一种沉思的姿态,在脑海中酝酿起过往那一个遥远而沉长的故事。
杰斯特说。
[非常遗憾。]
[我不能相信你的神。]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