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举起酒葫芦,点点头:“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三人稍事休息,便一同上路,当夜无碍。
说起周景家乡袁州,进京赶考必过庐山。庐山邻居长江以南,山势绵延环绕,百余座山峰叠屏争宇,当中最高汉阳﹑催狙二峰架肩入云,山中瀑布成群,异鸟迁留。乱石丘陵间多修仙御剑之人,被称为剑仙,民间常言:
东海禅班君留发,西蜀险川饮酒癫。
北比寿亭睡不醒,南开宗门剑指天。
这“南开宗门剑指天”说的便是庐山和武夷山一带喜欢开宗收徒的仙人,他们沥心于天地之间的奥秘,希望净透当中玄机,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当中不少得道之人,突破凡人境界,并于仙班,数百年来长生不死。
幽幽寒光绞月,粟粟凄风淋池,山峦汇海云中来,星河崎岖落比肩,庐山催狙峰上,云海无尽涯边,一个身披灰衣,裹着破烂黑袍的正年男子昂首矗立,仰望着前方浩瀚的夜空:
“你看东边的汉阳峰,每当日出的时候,太阳会把它的影子投到我们这里,旭日的光芒翻云叠海,却因汉阳阻隔到不了催狙。”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你在这里多久了?”
“自上着催狙,已两百年,你还记得日出的样子吗?”
女子声音回应道:“些许吧。有很多事情都忘了,才不得不把记得的事刻在山上。”
唇懂唇懂倦书尘,今朝谁与诺童贞。
总有黄粱初始情,垫做别香鸳鸯枕。
东风夜放花千树,浮眸青华在人间。
诗词失礼武丧戒,染上书尘去问仙。
灰衣男子道:“你很久没有在山上刻字了。”
女子未回。
稍许,男子又言:“你不同于我。放你下山,你出去走一走吧。”
女子未答。
男子回身,面着山崖,环臂扬袖,凭空敛光,手中化出一副白纸画轴,再抛向空中,画轴展开,悬在半空,男子言道:“你藏在这画轴之中,去吧,下月盂兰节回来”。
女子道:“大侠如肯放我出去,盂兰节前,我定赶回”。
言罢,一道凄光由崖石中射出,投入纸轴。男子张臂凭空一取,画轴收紧,回到男子手中,再展开一看,竟是一尊菩萨画像。画中的菩萨不像常见的那样端庄,露个膀子上面还悬徊着一只蜜蜂,看上去十分不雅,而那水墨的菩萨真是难寓的美貌:
清泉流腰睑映月,浮风演眉红叶唯。
不是观音不庄严,只恨心眼常分辨。
男子见了,竟看得痴痴呆住,便问:“你,你竟这般模样?”
画中传出女子声音:“是我。”
男子点点头,将画轴迎风一抛,言:“下月盂兰,你若未归,我必受你牵累,到时定不轻饶。”
画轴随风而去,空中飘飘荡荡女子芳音:“大侠放心,我定赶回。”便沉于暗谷不知下落。
男子点点头,回望夜空,寂寥无穷。这时,天边三颗流星划过,光华眨眼落在男子不远处,微光隐隐散去,华中走出三人,白衣束发,手持细剑。
三人将手中细剑投空一送,化作白光,各自射回三人背上的剑鞘,白光霎时消去,细剑已回鞘中。灰衣男子看着他们,三人上前辑礼,当中一个年龄大些的青年言道:
“大师兄,师尊急召。先遣我三人在此看守。”
灰衣男子听了,点点头:“我这就过去,你们留心。”言罢,目似银枪挑月,心若悬河转崖,一扭身,化作一道白霞,破空而去。
天远汉阳峰上,大首楞严顶间,庙宇云架群梁,楼阁星海灯幻。八百御剑飞仙,九曲恒河沙演,当空一处飘渺殿,凡尘指梦明现。灰衣男子化星而陨,片刻到了楞严顶缥缈殿,褪去身上星光彩晕,对着殿前单膝跪地。殿上一个长发浩雪,白眉扬风的白衣老人,目似霞影月看,音若深海啸言:
“术辛子,前两日,我观周天之理,见西方穿山过海,久远国度处,有两股半妖半仙的非凡力量,他们两日潜海遁山而来,已入蜀山,正对我们跃跃欲试,却又小心谨慎。蜀山的仙班贪图酒醉,将个蜀山弄得颠三倒四,他们对着两股力量毫无察觉,我命你前往蜀山探查这两股力量的来龙去脉,并拜访峨眉仙翁,戒之有备无患。
灰衣男子作辑而礼,答:“术辛子领命。”
白眉老人道:“这两股力量奇异难明,便以此为名,早去早回。”
听罢,术辛子起身,化作一道白霞,风火刹那,星驰而去。
暂不言术辛子探查奇异难明的去向,回说北上赶考的学生。史若徊一行在小路上,已是第三日,山路迂回崎岖,浓荫遮足掩面,鸟语蛙鸣愕石,泉涌风袭鬼哭,没有客栈,也没有茶店,随行的商人漫天要价,科考的子弟露宿风餐。这夜,史若徊、苏本岩、周景三人轮流值守,灯火星稀残喘,酣言虫语流迁,摇树喋喋,周景靠做在一处大青石上,守着营火,提着葫芦。夜最深时,风静若死,月寒冰星——突然长风涌起,空谷呼啸,沙石卷乱铺盖,树倒扑灭余烬。周景似见到暗中有人奔波,将酒葫芦向前一掷,起身拔剑,跳入林中。山上顿时炸开刀喧,史若徊惊醒,躲在大青石后,苏本岩起身,持刀守在一旁,少时,周景退回身来,满身是血,史若徊接扶着他靠在青石上,周景咽了口血肉,两眼狰狞,嚼牙言到:
“此地凶险,我三人快从旁离开。”
言罢,三人照应着穿入山林,身后掩掩杀杀,刚逃出数百米,又被刀剑缠上,苏本岩道:
“史兄弟,天黑路险,不易同行,你带着周景快走,我在这边应付一下便可脱身,前路再会。”语尽,引着打斗往从旁离去
史若徊无法,搀着周景摸黑上山。
且说苏本岩招架着两人战在林中,他无心恋战,绕树腾挪,一路虚掩,一路败退。跟着的二人也不急出招,寻着声音刀剑相逼,紧紧跟着。追至破晓,林中初明,苏本岩才停住脚步,已是伤痕累累,两个蒙面黑衣人跟将上来。苏本岩单手握着一柄阔刀,骂道:
“混蛋东西!你们是考生还是杀手!”
其中一人扯下蒙面:“是杀手也是考生。”
另一人也扯下蒙面:“有大户买路上三百颗考生的人头,来拿你的凑个数!”
说罢举刀迎面劈来,苏本岩瞅准机会,侧身躲开。另一人取旁掩杀,苏本岩持刀架住再扬起一脚,将那人踢开,跟上前再补一刀,却被那人架住。不想身后一刀劈来,苏本岩只能绷紧筋骨用肉来接。刀刃凌骨,铁血相食,苏本岩咬住牙齿,回身将切在肉里的刀刃弹开,再将手中的阔刀飞将过去,“噗!”当当正正穿进那人心窝。旁边的黑衣舞刀再杀过来,苏本岩从背上抽出第二柄阔刀招架,噼里啪啦没数回合,一刀砸在黑衣人肩上,再一拳抡起“碰!”崩在脸上,将那黑衣人锤出两米,倒在地上,失去性命。总算解决了纠缠,苏本岩才呼出一口畅气,靠树坐下,一夜折腾,也不知在哪,四肢酸乏,背后又彻骨布筋地疼痛,倒在地上,晕将过去。
话说这边,史若徊搀扶着周景在山上寻路。一夜里周景吐血掉肉,赶至清晨,只剩下半条人命,史若徊将他靠在树旁,见周景身上数个碗大的口子绝了堤般涌血,便赶忙扯下身上的衣服,填住血口,痛心地说:
“周大哥忍着。”
周景看看眼前的文弱书生,受着浑身的痛楚,言:“不必多说。”
两人鏖命,拖至晌午,周景回了些许气劲,言:“这地方草木偏僻不宜停留,若是到了夜晚,恐有山虎野狼,你扶我上山,寻个安身之地。”
史若徊点点头,搀扶着周景往山上慢移,行至黄昏,遇到一条小路,曲径通幽,碎石续码,沿西而上,穿林过树,也不知转到山的哪处,两人竟来到一方崖前,石桥灯台,古柏怪岩,越崖过桥,再往深处,有一古刹。
史若徊见了,脸上总算浮出笑容:“太好了太好了,有救了。”
周景点点头,刹前,一块石碑落着半副尸骨,枯叶浮顶摇摇欲坠,老藤盘埂吐纳泥尘,乱刻着三个大字“昭觉寺”。
铜锣深古刹,泥胎罗汉身。
经瓦砖牢房,禅险路不通。
高墙塌,钟隔世。
草杂庙,人忘情。
春风一刻火烧来,何处重拾朝夕影?
坠雨还花风还月,恨还痴心痛还真。
二人进了寺庙,寻了东边的禅房住下,昭觉寺破烂不堪,窗不掩风,门不遮土,蛛丝挂帘,蛙蝉点烛。史若徊清理出一块空地,点上油灯,捡了几处破烂的草席铺地,给周景躺下,嘱咐道:
“周大哥早点休息吧。”
周景点点头:“一路劳烦你了。”
史若徊拾起书,对着火光:“周大哥说笑。”
“如此刻苦,为了做官?”
史若徊言:“只是习惯了,不看书,不科考,又能如何?”
“若考不上怎么办?白废了功夫?”
“考不上再考啊,苏大哥不也头年没过吗?”
周景笑笑说:“上了这凶险的路,我遍没有带着活的想法再回去。”
史若徊一皱眉头:“干嘛说这样的话。”
周景闭上眼,未答。
史若徊说:“如能登科,定好好安置这科考的路途,再做个好官”。
周景哈哈一笑,手摸着酒葫芦:“你可知,登了科,都做些什么?”
“做官啊。”
“嗯嗯,像你这样的文人,也只是每天在公文案前做官,人家给你递来一张纸,你批一个文,人家递来一张纸,你批一个文,政治朝纲与你毫无关系,你只需日日批文便可。”
“可是批与不批,也在利国利民之间啊。”
周景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科举吗?”
史若徊未言。
“我家本是官宦,父亲为官明达,深知当中涉险之道,做到最好也只能是处处中肯,便生了辞官的念头。”
“一朝为官,就这样辞了,未免可惜。”
“唉。”
“即做到中肯,我不明白……”
“要知道,落在官字里便很难摆脱一个不好的下场。”
史若徊点点头。
周景再言:“谁知辞官念头一动,便有不少人谋起官位利益,当中纠葛引来不少是是非非,涂成一场灾祸,弹劾莫须有,陷害暗栽赃,又哪想!瞎眼的狗皇帝应了狼臣子的冷残心……判我父亲为乱党,更诛我全家性命!”说着,七尺男儿落下泪来:“此次科举,我是只为见那皇帝一面,讨个是非公道!”
“周大哥,我闻公道自在人心,我们一同登科,匡扶社稷可好。”
周景诈起身子,吼笑道:“哈哈哈哈,世上竟有你这傻瓜,哈哈哈哈,我看,那酒肉烟花官宦地,正是你这样傻子的好去处,好安乐,好享受。”
史若徊听了心里难受:“周大哥……”
“史兄弟,回头吧,你看看这一路上的血雨腥风。”
史若徊未言。
周景又道:“世态炎凉啊,如今的朝中,才能虽多,奈何没有贤达。高堂之上,伦乱无度,臭气熏天。我摊上这血海深仇,哈哈,哈哈——不共戴天!不共戴天!”说到这里,精骨血肉身,已是泪满面,便觉得脑后一疼,胸口顿闷,晕将过去。
史若徊见周景倒下,也无心念书,坐在灯旁呆想,不时昏昏觉觉睡过去。
夜深人静三更鬼,月挂枯枝秋水寒。史若徊冥冥觉得耳边微风习习,琴声幽幽,便睁开眼睛,身旁的烛火摇摇曳曳,飘光晃影,周景躺在一旁僵僵直直,纹丝不动。
再仔细听,弦音嗒唤,念碎碎琴,浓红落叶,愿痴痴送。便不觉迷上,寻声而去,推门月入室,身出树搭肩,寻寻转转,过房穿园,来到一处湖前,暗波月做镜,凄冷燕挂寒,观听了许久,未见有人。正准备离去,一回身,灯火通明彩幻,楼阁诈现舞喧,流光皎影,身色缤纷,将个史若徊照得目瞪口呆,心旷神怡。迷醉了一阵,也不问是梦是真,直呆呆拿起脚步,登上桥阶,往楼上行去。
若问楼上风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