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只有物是人非的理，哪有人面依旧的景？多谢高伯母对母亲的挂念，我替母亲心领了。畔儿姑娘弹得一手好曲，其音袅袅，必定能冲破云霄，传到母亲的耳旁，也算是慰藉亡灵了。”耀恩说罢，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盏，“这杯酒，我敬畔儿姑娘。”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哼，心思还真是纯真呀，难怪师兄要日夜悬浮眠，看来是舍不得这个妹妹受到一丁点伤害。可惜我罗畔儿就没有这么怜香惜玉罗，你若总这样不长心眼，我得多心疼师兄呀。
“好端端的，怎么又谈起亡灵了呢？”高老爷见冯老爷面露不喜之色，而高夫人和耀恩则似要哭一般，心下过意不去。虽高夫人在岚贞夫人生前与其相交甚厚，但这是家宴而不是祭礼，何必要此时旧事重提呢？
风驰歪着嘴暗笑了一声，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朝着戏台说道：“风某今夜不仅为乐师的曲子所打动，更是为高安两位夫人的姐妹情深所打动。”耀恩听着只觉得有些恍惚，虽母亲全名为安岚贞，可大家向来是以岚贞夫人相称，风驰是怎么知道母亲姓安的呢？
“没想到风武督还是个性情中人呢”，畔儿颔首浅笑道，皎皎明月之下，尖削而白皙的脸庞似狐狸一般狡黠鬼魅。“其实最打动畔儿的，莫过于冯大小姐的隐忍之情。方才小姐虽劝慰了高夫人一番，但小姐的思母心切，只怕深若沟壑，痛如刀刮吧？”
冯老爷猛地将手一举，默默地望向了耀恩，虽妆容精致，但眼神早已如蒙上了水雾一般迷离。“别说了，曲儿听够了，畔儿姑娘下去罢。”他命令道，似乎这还是在恩相府一般，唯他是尊。好在高老爷也不拘小节，更何况是世交之令。
畔儿也毫无羞愧之意，只是微微一鞠躬，朝师兄点头一笑，便碎着步子离去。这次她可是完满地完成了千寿大师给她交代的事情，就算师兄的眼里满是怨念，她也不需放在心上。倘若办起事来都像师兄一般畏畏缩缩，只怕三年五载都复不了仇。再说了，让冯耀恩肝肠寸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痛彻心扉，不恨入骨髓，又怎能帮助师兄重翻冤案，将冯恩相绳之以法呢？淮南侯虽不受沽皇和朝廷政要的抬举，但冯恩相身为恩公之子，官职正二品，却私用官船、谋害侯爷、赶尽杀绝、篡改史册，其罪罄竹难书，任意两两相加，都能诛灭冯氏宗族。
话说高冯两大家人本是要欢聚一堂的，谁料到现各人面上都愁容尽展。有思念姐妹的、怀念亡母的、恼怒师妹出言伤人的、担心心上人悲戚太过的。然而，还有一个人，此时此刻眼前满是十八年前的东海浪涛席卷而来，其势凶猛不可挡，宛如巨龙狂舞一般要将自己吞噬。
“父亲、夫人、高伯父、高伯母”耀恩将椅子往后一挪，“我有些醉了，就先告退了，还望大家好好相聚才是”说罢，便在若兰的引领下转身就走。耀祖和家权不约而同地起身要追赶，可冯老爷却将手举到半空让他们就座。依他对耀恩的理解，这个孩子不经他同意便匆忙离去，定是回房暗地里哭去了。若现在两个少爷都冲上去，只怕恩儿羞于情面，将一肚子悲情苦水往回咽，要憋出了病那可不得了。耀恩每到隆冬寒疾即犯，皆因岚贞当年于深冬早产，所以孩子的底子也弱了些。好在回春馆的史大夫抓得一手好药，近几年耀恩已经不再昏厥，只是大夫嘱咐了不能受凉，亦不能动肝火或情思悲痛。
“父亲！”“冯伯父！”二人几乎同时恳求道。冯老爷只是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冯老爷和二位少爷若是不放心，可否允许风某赶去护送小姐？一来自己是小姐的守卫，本该恪尽职守；二来风某位卑一等，若小姐有怨恨要发，冲着风某也无伤大雅。”
冯老爷微微抬起头，将风驰从头扫到尾，突然觉得他那一身墨绿色长袍刺眼难当。而袍子上的闪电疾风更是让他如身置海船般头脑发晕。
“其实风公子因内敛话少，反而不至于给耀恩带来太多苦楚”二娘柔声相劝道，“耀祖和家权虽心存善念，但毕竟知情过多且口齿伶俐，只怕会勾出耀恩更多相思忆旧之情呀。”
高夫人微微点头，附和道：“妹妹所言在理”。这冯老爷本就饮酒过多，外加近来耀祖上京一事让他寝食不安，便也不愿多花心思，挥手准了。
风驰立马起身，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耀恩就拜托你了，缺什么就告诉我，我吩咐左伯。”风驰点头不语，家权这才放手。
且说耀恩方才因怀人之心过浓，心里翻江倒海地却不好发作。现赶着回房，冷风一吹，倒把泪珠儿吹回的吹回，吹干的吹干。
“见过冯大小姐。”一丝游离而又充满诱惑的声音从耀恩身后传来。畔儿姑娘？她不是在台下吗？怎么会在高夫人房外站着呢？
“见过畔儿姑娘。”若兰问候道。
“方才畔儿因叹红颜命薄，为岚贞夫人惋惜，出语便直爽了一些，其实并无坏心，还望冯小姐莫怪罪才是。”畔儿望着一轮皓月，与耀恩并肩相背而站。
“没什么，不过是一支曲子罢了。各人填词都有各人的往事和心境，哪里能苛求都是台下人听了喜上眉梢的？”
畔儿心下一怒，但并未转身，“哦？难道冯小姐不认为这首曲子和自己的身世很像吗？”
耀恩倒也释怀，望着走廊尽头缓缓说道：“我母亲爱兰，我亦爱兰。如果畔儿姑娘是将我母亲比作兰花的话，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又何来花生两瓣的奇兰呢？”
“冯大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当年为岚贞夫人号脉的大夫可是回春馆赫赫有名的同太医，难不成他所言的夫人怀有双生子是无稽之谈吗？”
畔儿姑娘突如其来的激动让耀恩觉得后背一凉，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自己虽也听窦门房提起过，但父亲曾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再谈及那次失误之举。在岚贞夫人只产下耀恩后，高老爷为了赔礼道歉，甚至将同太医罢职。
“小姐！”耀恩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速的奔跑声，风驰？
“你对小姐说了什么？”畔儿只见风驰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自己，一副拿她是问的凶狠摸样。至于吗？为了一颗棋子，同门厮杀。自己怎么就杠上了这样一个不识好人心的师兄？且千寿大师又只听苍穹大师的话，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帮衬。哪里想得到，今日和师兄相见，才发现他尘缘不浅呢！
“风驰，不得无礼！”耀恩转身训斥道，小姐和他人的谈话，岂是一个守卫能随便问的？风驰见耀恩愁容惨淡，眼中星星点点，实在是想将她搂入怀中，像安抚耀慈一般给她温暖和关爱。可是当下，他只是一个守卫，空挂着江南武督的头衔罢了。小姐骂他也好，怨恨他也好，生受就是了。只是不要这样心底里伤透了却仍然一副要强的样子，她所思所感全是他能明白的，他比谁都懂。只要小姐愿意说出来，他随时愿意告诉她真相，哪怕冒着被冯老爷追杀的危险，只要她愿意。
“是，小姐。”风驰紧握着夏禹剑，低头答道。
“你来做什么？”耀恩的声音没有一点悲伤，有的只是责怪和冰冷。
“他来想必是要告诉小姐一些久不为人知的事情真相吧？”畔儿替师兄回答道。
风驰面对着自己的妹妹和畔儿，脸上又是凶狠又是心疼，实在是让耀恩捉摸不透。他不是应该喜欢畔儿吗？为什么现在眼里全是杀气呢？
“有什么就说吧，我站得也乏了。”
风驰望向畔儿，“还请畔儿姑娘回避才是。”
畔儿白了师兄一眼，哼着小曲儿转身回到房内。她倒要听听苍穹大师的得意弟子是如何坦白自己身份的。
“望小姐不要伤悲，斯人已逝，追之莫及。”风驰娓娓道来，这句话他曾在入府之初便和耀恩说过，只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头。
“人非木石，亦非寒冰，怎可能不伤悲？来到这个世间，便失去了双亲，这种悲恸你又怎能理解呢？”
“风某可以理解，如果小姐愿意倾诉的话，风某随时恭候倾听。”
没错，他的确可以理解，他不也是生来无父无母吗？只是她为什么要向他倾诉呢？他应该清楚父亲最忌讳的就是府中有人提起岚贞夫人，他知道得多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丧亲本就是伤心事，她在风驰面前哭诉，也难免会引起他的伤感，何必呢？与其知道这些事的首尾，还不若让风驰知道如何在冯府明哲保身。
“我今日不想在你面前提起我的母亲，但是我有一事要命令你。”
“小姐吩咐。”风驰虽心底有些失落，但此事本不能强求，且小姐既然有令，便说明她还是信任自己的。
“你是我的守卫，凡事得听我的。明白吗？”这是耀恩第一次如此霸道地跟风驰说话，可风驰听着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小姐觉得自己是她的人了，于他而言是何等的信任和殊荣！
“自然。”
“我让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耀恩一步一步地走到风驰跟前，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只觉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沉重和粗野起来。就算这身衣服今日不给他带来祸害，这种不放命令于心上的脾性绝不会让他在冯府有好日子过。
“既然你上次没有听从我的命令，仍换上了这身和耀禄相似的长袍——按照家规得挨上三十大板，由逐浪总管监行。”
“小姐...”他昨日便因盛怒悲痛至极而吐血不止，若明日回府后再加此严惩，只怕身子会吃不消。自己已经悬浮眠一月有余了，期间耗费了多少功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千寿大师的道行一年也不过悬浮十天，且间隔数月。
小姐，就真的这么狠心吗？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