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被捕的消息传到他的家乡项江乡黄坡村乡亲们的耳朵里，而他的父亲杨玉华差不多最后一个才知道。那天下午，杨玉华在自家的田埂边割草，村支部书记赵长平走过来。
“老杨，割草啊？”
“割草回去喂牛，赵支书，你怎么来这里了？”
“顺便转一转，你家秧苗长得很好，大棵大棵的。”
“田里今年撒了十多挑牛屎粪，比去年长得好。”
一阵轻风吹来，稻田里绿油油的秧苗随风摇曳。
田边有棵茂密的椦树，枝头挂满了一串串青青的果子，赵长平走过去坐在树下，说：
“老杨，过来抽袋烟吧。”
“啊呀，怎么等支书拿烟。”他接过旱烟叶，掐短，卷起来，塞进烟斗里，用打火机点上，抽一口，吐出一团青烟，两人边抽边谈，最后说起了杨清。
“老杨啊，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杨清被关了，听说是因为村里贷款植树造林那事。”
“被关了？坐牢了？”看得出来，杨玉华非常激动，“这狗日的，就是不听老子的话，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搞什么绿化，现在好了，坐牢了，关死他个杂种。”
杨玉华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虽然都五十多岁了，脾气还有点火，提起杨清，更是生气。南方农业大学土壤专业毕业的杨清原本分配在凤凰县农业局工作，可是他却主动申请下基层，于是就来到了项江乡政府，对杨清的选择，杨玉华心里虽然不满，但口里还是没说什么，但后来的一件事，父子俩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前年，凤凰县推出一项扶贫政策，听说是从国外引进的信贷模式，在国外已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就是农业银行把贷款给政府，政府全权负责下贷和回收。凤凰县政府把160万分配给项江乡政府，乡政府把其中20万分配给黄坡村，由村委负责贷给需要资金的贫困户，每户最多可贷2000元，用于种植业或养殖业。当时杨清是黄坡村的包村干部，他想到的是利用这笔贷款在该村的荒山上植树造林，于是组织全村各户家长开会。
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放假，会议在学校操场举行，全村五百多户都到齐了，像这样的全村大会，村里好几年没有开过了，大家聚在一起，几个亲戚忙着拉家常，几个朋友正在聊天，还有相熟的男女在开玩笑。主席台是两张课桌拼在一起的，匡刚主持会议，右边分别是村支部书记赵长平、村委会计柳正云，左边是村长匡刚、计生主任翟超。匡刚主持会议，他清清嗓子，大声说：
“大家安静，现在会议马上就开始了，”操场上还有人在说话，匡刚加大了音量，“要摆龙门阵的，等散会后再摆，开玩笑的就算了，开大了有人输不起扯起皮来，我们可不管了。”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今天，我们有重大的事要讨论，大家要高度重视，作出决定，现在，请村支部书记赵长平为我们讲话，大家欢迎。”
会场上响起了稀拉拉的掌声。赵长平站起来，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汉子说起来话来声如洪钟：
“我就不用介绍了，相信大家对我都很熟悉，趁此机会，我谈一下当前我们的工作：一是春耕生产。包谷，要百分之百的使用杂交品种，百分之百搞营养块种植，绝不能搞以前传统种植方法，用自留种，打窝下种。以前搞集体时说的‘要想包谷大，左右一锄把’行不通了，那是浪费耕地，我们现在要求行与行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两尺，株距不能超过一尺，行距和株距大致是2比1……”
有人在下面轻声滴咕，“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这么做”。
赵长平好像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说：
“也许有些人嫌我哆嗦，但我还是要强调，乡政府开会时说了，如果有人用自留种，不搞营养块，一经发现，强制铲除按要求重新种植，我不是说来吓你们，到时有这种情况我带头铲，看谁敢动我一根指头。”
这是真的，他曾经把聂牛儿家的一块包谷全部挥锄铲掉，原因就是没有按要求种植，这个说话莽声莽气，走路“噔噔”响的大个子村官，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令人佩服，果真要对哪个不按规矩办的“钉子户”的庄稼动锄头，还真没人敢动他的一根指头。
赵长平是村里的老支书了，对村里的工作讲起来头头是道，谈水稻种植，谈烤烟生产，谈计划生育，最后谈到两口子相处的事：
“有人说我什么都可以管，怎么去管人家两口子的事，常言道，两口子打架是常事，劝架的是多卵事，谁说的，这叫不负责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工作作风是不行的。大家都还记得十年前发生在我们村的一桩事吧，丑生与梅二两口子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抓抓扯扯不过瘾，拳头相向不解恨，最后丑生还抡起了砖头，向梅二的脑袋砸去，砖头砸脑袋，就像拳头砸鸡蛋，破了，死了，出人命了，现在丑生还在大牢里，他后悔不？如果当时有人去劝一劝，拉一拉，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所以我奉劝在此的男人，气大不养家，力大帮人家，那些说牛皮服砸，婆娘服打的言论纯粹是乱弹琴，夫妻之间，要相互礼让，相敬如宾，你进一步，我退十步，你骂一句，我一笑了之，谁会说是你害怕，要知道，家和万事兴啊。”
赵长平讲完了，场上掌声响起来，操场上弥漫着欢乐的气氛。匡刚说，“现在，乡政府干部杨清有很重要的事传达，大家欢迎”。又是一阵掌声。
杨清慢慢站起来，村里人都认得他，有好多年纪大的人，还从小看着他长大呢。今天，杨清的父亲杨玉华也和其他村民一样坐在会场上。
“大家都认得我，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告诉大家，乡政府分配给我们村20万元的小额信贷贷款，贷款期限为两年，年利率是百分之三点六，关于这笔款，性质是扶贷款，也就是说，要选好一个项目，然后据此实施，当然了，这笔款不是贷给村里，而是贷到具体的贫困户，每户最多贷2000元。今天，我们大家来讨论一下，这笔钱怎么用。这样吧，我们分七个组，由各组长组织大家讨论，时间为30分钟。”
每个组围成一大圈，组长坐在中间，操场上热闹起来，有几个声音大的人说话能听得清：
“我看，20万元按人头分，每家都贷一点，就像在信用社贷款一样，到期了各家还各家的，这样好贷好还。”
“那不行，这叫扶贫款，是专门贷给贫困户的，不是隔山打鸟，人人有份，像江军家都有几万元的存款还没花处，他为什么要贷这笔钱。”
“我们村那条公路都烂得坑坑洼洼的，又窄，每年烤烟用煤叫人去煤厂运，好多司机听说来黄坡村，直摇头，我看呀，咱们用这笔钱，把这条路修好。”
“我们村最缺少的是什么？是水啊，多修几个蓄水池，解决人畜饮水问题才是关键。”
“主意倒好，但两年后由谁来还这笔钱呢？”
“这样吧，需要贷款的人家写申请，然后大家根据申请名单投票决定。”
“那多麻烦，我看干脆抓阄，谁抓到就给谁呗。”
半个小时过去了，村民们还没得到统一的意见。而与此同时，杨清和村委的四人也在讨论，在杨清的提议下，初步制定了实施项目。村长匡刚提高了音量，让大家安静，各组长代表村民发言，都没有得出具体的实施办法。这时，匡刚说，如果大家没有什么好的方案的话，我们村委有一个长远的脱贫方案，现在，由我们的包村干部杨清为大家作详细的讲解。
“通过我们村委几位干部讨论，准备在村里二千八百多亩多荒山上植树造林，有人也许会说，这些屙屎不生蛆的山包包上，草都不长，还长什么树，错了，听老人们说过，这里的山上曾经长满了树，我明确的告诉大家，我是学土壤专业的，一年前我把这里的泥土拿到省农科院去化验过，得知特别适合马尾松的生长。当然，一年树谷，十年树木，这不是短期能见成效的，所以我们说这时长远规划。”
说到这，六十多岁的王大爷举手反对，“这么搞的，十年规划啊，十年后，不知道我还在不在呢？能不能搞个短点的。”有些人开始附和，“是啊，太长了。”
杨清继续说，“大家说得也有道理，但正因为长远，才会给我们带来实质性的成效，十年后，或二十年、三十年后，在座的有人真的不在了，但子孙还在啊，让我们为子孙造点福荫吧，我们的确能给他们留下这些东西。知道我们村为什么缺水吗，就是地表植被严重人为破坏，水土流失，年纪大的大爷们也许还记得，四十年前，这里山上还有大片的树木，山间有无数的小溪，日夜叮叮咚咚地从林间流过，溪边有好多珍禽野兽常来饮水呢，狐狸啦、野猪啦、野羊啦、野兔啦、野鸡啦，还有可爱的短尾猴，在树枝上悠闲地荡秋千。想起来，多美好啊！后来，特别是全国大炼钢铁的那几年，人为的严重砍伐，山上的树一天天减少，直到环境却一天天变坏。去年，村里大旱，烈日一天接一天，眼看要挂帽的包谷和田里绿油油的秧苗一天一天变黄，慢慢枯萎，难道你们不觉得心痛吗？如果我们这些山头上长满树木，山上的泉眼里能流出清凉的泉水，那我们的庄稼就有水灌溉，我们就能够战胜自然灾害取得粮食的丰收。俗话说，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衣食住行，食，才是放在第一位的啊。”
村民们像在听一个古老的故事，入了迷，场上鸦雀无声。这时，一个人的话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我们同意，但是，这是贷款，到期了谁来还这笔款呢?”说话的是江军，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钱人之一，他是高中毕业后去卫校学医的，现在成了村卫生员。
“是啊，把这笔钱花了，谁来还啊，不可能全村人平摊吧，这样的话，我不同意。”聂牛儿开口了，随即好多人跟着说。
村支部书记赵长平和村长匡刚面对村民的提问一时语塞，他们确实不知道怎么办，只见杨清站了起来，大声说，“你们谁也不用还，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这个小个子包村干部的一句话，荡气回肠地在村民们耳边响起。
一个人急得双脚直跳，大喝：“你个狗日的疯了，这么大的事，你承担得起吗，你以为你是谁啊，老子还不知道你有多大能耐，不行，绝对不行！”说话的是杨清的父亲杨玉华。
“爸，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我有办法的，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杨清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给我一点面子，好吗？”
“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以为这是面子的事吗？我告诉你，这是天塌的事，你撑不起的。”
杨清无奈，忙示意村长匡刚结束会议，匡刚急忙说：“好了，既然在会的绝大多数都同意了，那就决定了，下一步的工作，我们会作出具体的安排，现在散会。”
只见杨玉华气得脸色发青，他大踏步走上主席台，扯开几个劝阻的村民，在杨清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耳光，“不相信老子的，你狗日的总有一天要后悔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群人围过来安慰杨清，他摸摸火辣辣的双颊，口中说，“没事，没事”，村民们看到，他的脸上，分明出现两个红红的掌印。
……
想到这些，杨玉华猛吸了几口烟，一团团的青烟从他口中喷出，慢慢散没在他头顶椦树的枝丫间，而村支部书记赵长平也一脸凝重，他想，这事，他也有责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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