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知是威廉斯讲的那葛巴拉的待遇有吸引力,还是昨晚睡觉前从**口袋里又翻出了关淑香的那副手镯,牵起了他的思亲之情,黄秋楼早上两点钟左右就醒了。他在帆布床上辗转反侧了一阵,仍睡不着,便爬了起来,到厨房里去冲凉。
马来亚天气炎热,痧疹病很流行。要免除痧疹,唯一保持身体正常的办法,就是冲凉。所以,每每新客一到,老客就警告他们,每天大清早和晚上睡觉之前,要洗一次大澡。现在黄秋楼例行的正是每天的第一个大澡:只见他脱光衣服,用干毛巾往身上使劲地擦。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一遍又一遍,直擦得浑身发红发热,他才用葫芦瓢往水缸里取水往身上浇。待一缸水浇了个底朝天,全身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他才罢休。
冲完凉,黄秋楼穿好衣服,挑起水桶,便往店后的巴丁加里河走去。他要把水缸挑满后,才去上工。
通往河的小路两边,有几块菜地。菜地里种的全是羊角豆。这是一种很像茄子的木本植物,现在,枝头正朝天竖着一根根像羊角的果实。这果实里有许多圆圆的子,含有许多淀粉,煮熟后,食起来滑而爽口,是马来人和华侨很喜欢食的一种蔬菜。菜地四周是用仙人掌围起来的。这些仙人掌长得比人还高,每一节都有手掌阔、手臂长,上面长满了锥子一样的骨刺。黄秋楼顺手掰了一节仙人掌,拔出骨刺,在上划了几划,然后用手揉压了一下,划破的地方便流出了一滴滴青青的汁液来。黄秋楼像对待人参汁一样,把这一滴滴汁液,小心翼翼地全滴进两个水桶里,他要用它来澄清河水呢!仙人掌汁液是很好的净水剂,它净水的效果比明矾还强。多亏了这茂盛、繁殖力很强的仙人掌,那发臭而浑浊的巴丁加里河的河水,才能养育着巴丁加里镇的居民,不然,那河水恐怕是狗也无法喝的!
等挑到第四担水往回走的时候,黄秋楼忽然听见前面胶园林里,有人大声嚷了起来:“马沾(老虎)妈干(食)喔啷(人)罗!马沾妈干喔啷!……”
黄秋楼一惊,喊了声“不好”,他把水桶一放,拿起扁担,一纵身跳过仙人掌园篱,穿菜地而过,直奔胶林。上次赤手空拳,食人虎尚且奈何不了他,这次有扁担在手,他更是心雄胆壮。他一边奔跑,一边骂道:“畜牲,这次饶不了你!”
“哎呀呀……,我的阿毛啊……”胶林里猛然爆发出一阵揪人心肺的女人嚎哭声。黄秋楼全身一震:老虎咬走人了!他三步并两步循声扑过去,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跪在一棵橡胶树下,双手揪着自己的胸襟,身体一俯一仰地张着大嘴嚎咷着。妇女的旁边还有四五个男女胶工,脸色仓皇地挤在一边。右边不到五尺远的地方,一个胶杯筐翻在那里,几十个铝制的胶杯,像天仙散花一样,撒得四处都是。
“老虎往哪跑了?”黄秋楼的心猛地被什么揪了一下,声音也有些变调了。
“那……那边。”一个胶工慌忙往前一指。
黄秋楼“哎呀”一声长啸,如裂石崩云,惊得喜欢在胶树枝头栖息的飞蛇,扑棱棱地张开身体两侧的薄膜,向远方滑翔逃窜。黄秋楼一顿足,一箭步,连着就是几个大跳,像离弦的疾箭,一晃眼就射出了三四十丈远。这时,胶林里已晨光闪烁,斑斑驳驳像画着无数千奇百怪图案的胶树干,以及胶树下那经过胶工们多年改造已变成黑色的砖红土,都可以看清楚了。但是,那庞然大物的食人虎,连影子也没有,只有一串血迹撒在黑土上、胶树干上,令人毛骨悚然。这是被咬死衔走的小孩留下的血迹!原来,老虎食人是决不会在咬人的现场食的,它一定将尸体叼到比较安全、隐蔽的地方,才慢慢食。看来这只食人虎早逃回原始森林里去了。黄秋楼真是有气无处出,抡起扁担对准一块大石头就是一劈,“啪!”石头裂成了两半,扁担也断成了两截。“啪啪啪……”胶林里,四面八方响着回声。
等黄秋楼像只鼓气的蛤蟆回到那妇女身旁时,这里已经围了十五六个胶工了,阿吉利亚也在内。他们一个个束手无策地呆在那妇女的身边,那妇女还在呼天喊地的叫喊着:“我的阿毛啊!我的阿毛啊!”她的喉咙已经嘶了,眼睛里也没有了泪水——早哭干了!她一见黄秋楼,哭声停住了,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眼瞪瞪地直视着黄秋楼。啊,是她!是那个让葛巴拉打死了老公的梁三嫂!她扑上前,抓住黄秋楼的手,问:“我的阿毛呢?我的阿毛呢?”等她明白儿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时,两手猛地伸向苍穹,惊恐而嘶哑地叫了一声:“我的天啊!啊……”她感到唯一的一线希望,全变成了肥皂泡。她绝望了,一转身,一头就向旁边的一棵胶树干撞去。黄秋楼一愣,伸手一抓,但没有抓住,只听得“咚”地沉重的一声响,梁三嫂像砍倒的木桩一样,一声不吭地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们一阵惊叫,一齐扑过去,把梁三嫂抱起来。七手八脚的,有的捏人中,有的咬脚后跟。可是,抢救了半天,也没有救醒。阿吉利亚一看,事不宜迟,就当机立断:“快,送巴丁加里,寻陈医生!”
两个后生哥,一个抱腰,一个抱腿,抬着梁三嫂就跑。
真惨啊!前几个月老公才死,现在唯一的儿子丢了,叫她怎么能活下去啊!人们望着那两个后生哥的背影,心里仿佛泡在一片酸楚的苦海里,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大概是从梁三嫂的遭遇,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几个女工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哭开了。
“穷人真造孽,食人虎也专食穷人!”有人忍不住这痛苦的沉默,愤愤然地骂了一声。
“穷人造孽?红毛鬼才造孽呢!胶园里老虎食了那么多人,他也不管!”有人吼开了。
“管?”阿吉利亚咬牙切齿起来,“现在马来亚失业的成千上万,食几个估俚,红毛鬼才不在乎呢!寻条狗比寻个估俚还难得多!”
“峇威喔啷(猪人)!”黄秋楼狠狠地骂了一句。
眼看快要炸裂的气氛,不知怎的又窒息了。是啊,骂几句又有什么用呢?人们愤懑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无可奈何的忧伤。
“唉,认命吧!”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虎食人越食越入胶园了,我们迟早都得让它收老命的!”
愤懑、忧伤的心,立即又被一种灭顶之灾的恐惧感笼罩了。老虎食人的活动范围已从胶园与原始森林交界地,扩大到胶园的腹地来了。谁人能料到,哪日早上割胶的时候,食人虎不会扑到自己的身上来?!大家又沉默了。
晨风带着凄凉的唿哨声,从原始森林深处吹来,起先是轻轻的,只见胶树枝头的叶片,一翻一翻的,发着沙沙声,如诉,如咽!接着,风越吹越大,胶树的大小枝儿,左右摇晃,哗哗啦啦的,如嚎,如吼!整个胶林仿佛变成了翻腾的大海,要吞噬掉人间的不。!
“时间不早了,还是割胶去吧!”不知谁喊了起来,“到点割不完,段物虱再罚款,那就倒了大霉了!”
胶工们如醉方醒似地唉着声叹着气,向胶林四处散去了。黄秋楼和阿吉利亚包的林段都在北边,要同走一长段路。阿吉利亚等黄秋楼跑回店拿了割胶工具后,两人便心情沉重地向自己的林段进发。他们默默无言地走着,梁三嫂的哭声,刚才胶工们的哀叹声,伴着胶林的怒吼声,一直在他们的耳中响着。
已经到分岔路口了,黄秋楼挥挥手,正要向左那条小路走去,阿吉利亚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住了他:“阿旺,昨日段物虱寻你去了?还用摩托车载你去兜风?”
黄秋楼点点头。
“啊?”阿吉利亚的嘴张成椭圆形,像个大问号,“他打你什么鬼主意了?”
“鬼寻人,还有好事?他想请我当葛巴拉!”黄秋楼把昨日威廉斯拉他去逛胶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吉利亚。
阿吉利亚一边听,一边眨着深眼窝里那对眼睛。等黄秋楼话一停,他就像到嘴的肉丢了似的,可惜地道:“哎呀,你这步棋就下错了,你应该答应下来。”
“什么?你也要我当葛巴拉?”黄秋楼一听,跳了起来,“我就是饿死,也不当这个欺压估俚、食估俚血的葛巴拉!”
“看看,你又使性子了!”阿吉利亚说,“你听我把话讲完嘛!现下是无人敢来这里当葛巴拉,段物虱正为此事愁坏了!他所以寻你这个估俚当,是看上你这个人在估俚中有声望,想用你当他的打手。这当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罗!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利用他一下,借葛巴拉这块招牌,替估俚办点事呢?”
“你是说,当一个估俚自己的葛巴拉?”
“对呀,对呀!”阿吉利亚高兴地说,“譬如眼下这个食人虎问题,威胁着胶园几百个苏打拉的生命,红毛鬼又不管,我们是否可以在这里头打打算盘?”
“打什么算盘?”黄秋楼急了,“快讲,用得着我,我就是刀山火海也敢去!”
阿吉利亚想了想,说:“你马上就去寻段物虱,要他答应立即治虎。只要答应这个条件,你就当葛巴拉!其他事情,日后再说。”
“他会治虎?恐怕日头要从西边出来吧!”
“他现在是急着要寻葛巴拉,主动权在你手上,你就在这点上拿他一下,讲不定他会忍痛答应。”
黄秋楼思忖了一下,说:“好,拿他一下。今日不割胶了,就去寻他。阿肋(弟)你也跟我一块去,路上再细商量一下。”
两人一路商量到威廉斯别墅不远的林边,阿吉利亚停下来,说:“我不入去见段物虱,免得段物虱怀疑你是和大家商量着来的。你要耐着性子来,见机行事,记住,胶园的几百估俚都寄希望于你!我在这里等你的音信。”说罢,使劲握了握黄秋楼的手,恰似送亲人出征一般。
黄秋楼心里热烘烘的,好像增添了无穷的力气。他宣誓般地道:“阿肋,你放心,我一定打胜仗回来见你!”
威廉斯住在榴梿东甲的胶园旁边。那才叫真正的别墅呢!一座两层雅致的小洋房,隐没在各式各样的热带水果树之中,四周还拉上两道通电的铁丝网。别墅前面的两扇铁栏栅门,几乎终日都紧闭着。铁门外的铁丝网中又安了一扇铁栏栅门。一个挎手枪、面目毫无表情的红头阿三,石像似地立在那里。
黄秋楼赶到栏栅门旁,被红头阿三拦住了,冷冷地问:“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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