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正如姨太她们刚来时一样，二号慰安室出现了拥挤繁忙的景象。由于不用持票，士兵们因此可以自由出入，也能够频频往返，有时不免就要出现哄抢导致的争吵。自从这些熟识的嫂子婶子们来到这里，张万斗只要得空就会提着水壶到她们的房外站站，虽说什么都做不了，但他总觉得只有过去站站才会心安。姨太知道他心里是焦灼忧虑的，也能看出他有劲使不上的愤懑。可他总在那里晃来晃去毕竟是危险的，屋里的那些东洋人都如猛兽一般，心里不痛快了，你就算小心翼翼不去招惹，他们有时还会主动算计你的。他们的喜怒无常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步，刚和一个伪军友好地勾肩搭背，一转眼就能连踢带扇，咆哮冲天。因而姨太就劝他：你站在这里又能怎样，她们还不是该遭罪遭罪，该受苦受苦？一点儿忙帮不上，再不小心惹上麻烦，这样是不是很不值当？
我也知道。张万斗反复搓手说：可就在伙房里呆不住。
你还有心挂着别人，你媳妇到底怎样了？
我去问过了。张万斗苦涩地说：事主家根本不承认这事。
不管怎样，只要不呆在这村里就好。即便是跟着一个男爷们，至少是有人照顾着，也比她自己漂泊在外强的。再说了，别人说是拐骗了未必就真是拐骗了。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也许人家只是帮忙照应着。
恨不得是这样，可你不知道二秃子是怎样一个人。
不要胡寻思了，你还是快些回到伙房吧。
张万斗顺从地“哎”一声，心里边是很想喊女人一声姐姐的。虽然姨太曾说过让他喊自己姐姐，但他不知为何一直竟是没敢喊的。
被强掳来的村妇一开始仍是剧烈对抗的，每一个都向东洋人展现了自己的不屈和勇气。此前的捕猎中东洋人已经见识了她们迸发出的惊人力气，也经受到了她们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女人们的牙齿，指甲，拳头，脚掌和膝盖，都变成了裹挟愤怒饱含仇恨的利器。令她们倍感怆愤的是，这次在兵站面对的不再是单个或三两个东洋人，而是将她们包围起来的一大群。身处强敌环立的险境，她们挣扎得精疲力尽，最终还是绝望地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入侵者最终还是到达了身边，妇女们嘴中咒骂着，有人因为最后关头的无力反抗急得晕了过去，有人则把自己变成了一根麻木的木头。
女人们中只有一个叫秀菊的暂时保全了自己，她是本村王寡妇的闺女，在张万斗娶亲之前嫁给了货郎赵春平。当东洋兵纷纷扑向其余被制服的女人，唯有她还在死命挣扎。两个士兵分别拽着她的胳膊，另一个扯着她的头发，几次想将其摔在地上都没能摔成。这个女子的腿上就象装了弹簧，每次眼看要倒了，两腿一蹬，就倔强地立起来了。三个东洋人累得气喘吁吁，好几次都险些被她带倒了。另一个东洋兵看三个同伴竟收拾不了一个女人，很不屑地哼一声，冲过来一下就捉住了秀菊的双腿。秀菊大吼一声，身子往前猛一冲，竟然从三个日本兵的手中挣脱了。抓着她头发的日本兵看着手中的一把黑发，看着黑发上的一块头皮，一时都被惊呆了。就在他们发愣的同时，秀菊已把立在墙上的一柄军刀抢过来，转眼就往自己的脖颈上抹去。她身旁的日本兵推了她手臂一下，这位刚烈的女子因而没能割断自己的喉咙，但鲜血已经流出来了。之后，几个准备扑过来的日本兵再次惊呆了。他们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女子把军刀刺向了自己的下体，就如刺一个棉包一样，女子反复地扎刺着大腿的部位，红色的血迹很快就洇湿了她蓝色的织布裤子。
日本兵非常扫兴，有一个抽出军刀就想砍死她。另两个嘀咕了几声，竟跑到怒目环睁的秀菊跟前鞠了一个躬。两人尽量缓和了表情，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似乎是在表示歉意。很多时候他们反而是尊重强者的，很多以命相搏的虽说也会被最终杀死，但他们会让对方死得很痛快，也会让他们入土安葬。很多曲意逢迎设法躲藏的反倒受到了更多的折磨，这就是他们为何从不放过那些藏身于地窖和窨子之人的原因。东洋人认为胆怯者更该死，其生存的价值还比不上一只鸡。鸡吃到肚里能有一定营养，乞怜的怕死者确实一钱不值。剧烈的疼痛开始使秀菊不停摇晃，紧握在她手中的军刀掉落后，她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两个东洋兵尊敬地看她一眼，又嘀咕了几句后，两人把她抬了出去。
其中的一个跑回去拿来了药水和纱布，两人关切焦急的神情让人以为他们是要准备救助一个同伴。商量了一下后，拿来药水的东洋兵敲响了姨太的窗户。后者在里边早已听到了动静，也知道有个姐妹必定遭了大罪，不过并不敢轻举妄动。一听到敲窗户，姨太立马跑出来。日本兵指指地上的女子，又指指手中的药水，再指指姨太。姨太忙不迭点头，意思是已经明白了。当她接过药水和纱布，两个日本兵摇着头走了。姨太想起什么，追上几步向两人比划说：厨房，热水，张万斗。
两个日本兵听到张万斗，似乎有些明白，摆手叫她回去，好像是说他们去办好了。张万斗在伙房里忙完，正要提着热水出来，两个日本兵快步过来，向他指指后院，又做了个跑步的动作。张万斗赶紧抬脚就跑，他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了。
姨太一看见他就说：快，你先帮我把她抬进屋里，一会儿这就招苍蝇了。
老天啊，真是作孽。张万斗一瞧见满身血迹的女子，心里边一下抽紧了。被掳来的妇女中，这个是他最为熟悉的。由于年纪相仿，小的时候过家家都是玩过的。秀菊那时比一般男孩还要顽劣，不仅爬屋上墙，还长跑去别人家摘瓜偷枣，家里的猪羊没少受她的折腾，人家的羊都是两只眼，她家的却是个独眼，那是被她用竹竿戳瞎了。人家的猪都有尾巴，她家的就没有，那是被她用剪刀剪掉了。她还喜欢打架，经常把个头很大的男孩都给打哭了。包括张万斗在内的很多孩子都愿意跟着她，甘心拜她为孩子王。那时谁也没觉得灰头土脸满身虱子的秀菊是个女孩，只是昏天黑地地疯玩，有时玩躲猫猫玩困了，都能搂抱着在柴垛中睡上一宿。
后来逐渐大了些，秀菊慢慢出落成一个白生秀美的姑娘，这才不再与他们厮混在一起，性子似乎也变得文静了些。但也不是一直文静，有时因为浇田耕地，她娘王寡妇会和人家拌嘴。由于不太会骂人，一拌嘴就老是落下风，到最后就只有坐在地上抹眼泪的份了。这些时候秀菊往往就会横空杀出，不光嘴里花样翻新地骂着，还会冲到人家跟前撸袖子攥拳。若是有人真敢动手，她夜里只准拿着火把去点人家的老屋。就凭这一点，连村里最强梁的秃子娘对她也是忌惮三分的。后来听她被许配给货郎时，张万斗一度很是心酸。过家家时秀菊总是选他做丈夫的，那时虽是孩子，心里边却也存了少许憧憬幻想的。后来碰到货郎，张万斗就吃了他几个糖球。吃了糖球货郎叫他给钱，张万斗就恼火地说：给什么钱，不给钱你都沾光了，凭么给你钱？货郎当时被弄得莫名其妙，本想继续追索，但看张万斗张牙舞爪的，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挑起担子躲了。
她这是怎着了，到底伤着了哪里？张万斗嗓音颤抖着问。他最见不得躺着人事不省的人，这种时候的人都离着死亡很近，稍不留神他们就会闭上自己的眼睛，而且再也就睁不开了。
你就别再问了。姨太责怪他说：看你眼泪都快出来了，别傻站着，把手巾给我洗一把，你出去呆着就行了。
为嘛要出去?在这搭把手也是好的。
姨太一下站起来说：好啊，那你来解她的裤裆好了。
张万斗一下明白过来，赶紧转身说：那我先回去给恁俩做些吃的。
这时候躺着的秀菊突然动弹了一下，似乎拼尽了力气讲出一句说：都别过来，看老娘我不一个个弄死恁。
张万斗这边听到，一时又很高兴。能说出话来，至少表明秀菊是不会死了。而只要活着，他这个幼时的玩伴就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好叫她于绝望中感受到一丝扶助和挂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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