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秀菊拼死保全了自己，身上的虽说没有完全痊愈，却也能慢慢挪动着走路了。张万斗确实竭尽了自己所能，凡是那些能补身子的，他总要挖空心思地弄熟了，藏着掖着弄了去。有时比较富余，姨太就能跟着吃上一些。一旦逢到量少不足，他就只能先顾着自己幼时的玩伴了。尽管他心存歉意，背对了秀菊姨太有时还是难免挖苦他：看来你也是喜新厌旧的，我们三个时先是对我好，后来又对那个小妹好，如今自己同村人来了，立马就把我晾在了一边。张万斗，你说你自己的媳妇都还没找着，倒有功夫给别人操闲心。
哪里哪里。张万斗不好意思地说：她不是有伤吗？有伤不就得好好照应不是？其实我更愿意恁们哪个都好好的，只要恁都好好的，叫我去天庭偷仙果子都是愿意的。
看你急的。姨太笑着说：姐姐跟你开玩笑的，我的心眼不会这样小。
知道知道，就知道姨太是说笑着玩的。
你咋还喊我姨太？我不是说过叫你喊姐姐？
知道知道。张万斗正打算开口试一下，这时秀菊从外面挪着进来了。张万斗涨红了脸，把要喊出的字眼生生咽了回去。
秀菊看他样子怪异，扯住他说：方才你是不是讲了我的坏话？
没呢没呢，我为啥要讲你坏话？
就知道你不敢。秀菊扬起脸说：别看你练过几下子，我也是跟人学过的。真要和我打，你未必赢的了的。
张万斗连声称是，服帖的模样几乎与小时一般无二。
我说斗子。秀菊说：人家都说你被东洋人摄了魂，成了死心塌地的奴仆。你这不好好的，一点也没变，哪有什么事啊？
看张万斗面露愧色，秀菊又说：是有人说你当了汉奸二鬼子，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一天能逃开这鬼地方，我会替你向大伙说清楚的。
还说啥呀。张万斗的语调沉重起来：毕竟是为东洋人做事，怎样讲也是有些昧了良心的。
不做事你还能怎样？人家拿枪逼着你还能不答应吗？秀菊说。也许觉得这话从刚誓死反抗过的自己口中说出是不合适的，她紧接着又说：恁这些男爷们和咱这些妇女还不一样，俺们死了就死了，恁们终究还是能做些事的，性命自也是比俺们重要的。
货郎哥知道你被关在这里吗？张万斗看到姨太若有所思，就转移了话题问。
东洋兵一来就跑到了南山，谁又知道现在怎样了。提起丈夫，秀菊脸上浮现起一个女子才有的柔情蜜意，转眼间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但愿他是不知道的”，秀菊的腔调温和了许多说：我如今啥都不怕，唯一担心的是他会跑来拼命。
货郎哥瞧着很文绉的，想来不会这样莽撞的。
你知道些什么。秀菊不屑地说：他可金贵着我哩，那回抱着我去看郎中，只因人家起的慢了些，他一脚就把人家的门都给踹开了。还有那回我被那只疯狗撕咬着猛撵，他飞快赶了去，你们猜怎样？人家把疯狗提起来一把掼在地上，直接就给掐死了。能够做出这样举动，你还能说他文绉？
看着秀菊脸上洋溢的得意与骄傲，张万斗再次感受到了嫉恨和辛酸。不过为了令对方高兴，他还是显得心悦诚服的样子说：是不能，货郎哥果然是一条汉子。
那是。秀菊更加得意地说。
张万斗无心再接话，注意到旁边的姨太也是目光如炬，他突然就有些心虚，提了水壶就急急往外走去。
对了斗子。秀菊在他后面说：以后就别再弄那些吃的了，毕竟不是你家的，我可不愿给你添上麻烦。
姨太在一边笑起来，这些话正是她此前也曾经讲过的，而且听者不是别人，当然同样都是张万斗。
秀菊慢慢恢复的过程中发现同村的姐妹没来探望自己，于是就主动跑去找她们。那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无情地隔绝和孤立。当她满怀康复的喜悦进入她们的屋子，热情的招呼没能得到任何一句回应。她们麻木地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在普遍的遭受了凌辱之后，她的独善其身反而激起了命运不公的气愤，她的兴高采烈恰恰凸显了她们的耻辱。她的招呼正如一记重锤，敲打了她们苟延残喘的羞愧，也唤醒了她们没能反抗到底的自卑。她们每个人正在努力让自己化作行尸走肉，她的出现却让这种努力化为了泡影。因而妇女们是不愿见到她的，甚至还认为她干脆是死了更好。这当然不是出于恶毒的诅咒，而是来自于不愿彰显自己被人作践的祈愿。
秀菊自然是猜不出姐妹们的复杂心思的，只是认为她们被鬼子惊吓糟践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不能去同村的姐妹那里，她只好老实呆在姨太这里，两个人反倒逐渐亲近起来。不过她的好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看她日见恢复后，东洋兵又开始打她的主意了。白天她得时刻注意着身边的情况，以提防那些日本人再次向自己扑过来。就连去茅厕也是严阵警惕着，尽量不去或少去，以致连水都不敢多喝一些的。即使如此，夜里睡着了她还是遭了东洋人的算计。同睡的姨太被揪起来赶了出去，尽管有意弄出了很大动静，但连日来少吃少睡加上过于紧张，酣睡中的秀菊并没能听到她的提醒。当她觉察到袭来的侵犯，一切都已为时过晚，他们早已绑缚了她的双手和身躯，就算再想以命相搏，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东洋人轮番来到床前，秀菊绝望地看着他们，无比希望这些人是来环绕自己的灵牌，而不是光顾自己的身躯。完了，完了，她不停念叨着，突然感觉到脑子里有根弦崩裂了，像一根粗线一下子断了。
那以后这个女人就有些失常了，经常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有时还爬到高高的树上。她爬树爬得很快，几下就能窜到树梢上，就如常人在地上行走一样。张万斗去给她送饭，在屋里看不见，就得挨棵树去找她。在哪棵树上找到了，还得如哄小孩一样说尽好话，才有可能央求她回到地上。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秀菊有时也会置若罔闻，自顾在上面学着鸟叫。后来不知为何，有一次她竟然从院中的一棵大树上一下越到了外头。几个看热闹的东洋兵看她跑出了兵站，一下子都追了出去。秀菊一看有人追来，跑了几步，转眼又爬到了树上。张万斗也是跟了去的，他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祈祷着快些找到她，又盼望着她能真的如一只鸟儿一样那样飞走。
东洋士兵总算找到了秀菊藏身的大树，他们喊叫着打手势命她快些下来。秀菊根本不搭理他们，甚至因为厌烦于几人的骚扰还折了一些树枝投向了东洋人。张万斗心急如焚，不断呼喊着秀菊的小名。他从东洋士兵逐渐焦躁的脸上感到了危险，因而腔调已经带了一些无助的抽泣了。旁边的东洋兵看他又擤鼻涕又抹眼泪，突然冲过来踹了他一脚。张万斗对此浑然无觉，只是一心想着把玩伴呼唤下来。后来东洋兵拉开枪栓，他一下子惊醒了，开始连连摆手向对方发出了自己的哀求。
东洋兵一把推开他，专心地往树上瞄准了。张万斗捂着脑袋蹲下去，这时他唯有期盼秀菊能像小鸟般骤然飞走了。几声枪响后，树上的女子坠落了下来。张万斗万念俱灰，到了伙房里，他把此前解下的围裙硬硬塞入了自己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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