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渡过人。我一度认为旁人生死与我无关，更何况是已经死了的。后来我不堪束缚，从家里逃出来，遇见了他。为了能与他相随，入仕为官，违背家训……”他侧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知道违背家训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都不知道还有家训这一说。不过也不难猜到，无非就是要低调，要听话，要保守秘密。从先祖伯邑考找到鬼门后选择归隐而不是通知文王就可以看出，他要建立一个绝密组织。既然扶桑脱离了组织，应该就会遭到抹杀，以保守秘密。当然，最仁慈的做法是把他劝回家，但这种做法很难控制他这样的异类，也无法长久地保住秘密。
“所以你死了？”
“虽然不是这样死的，但是你猜对了。”扶桑满意地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我可不可以讨赏啊，扶桑大人？”
“不可。会使你生浮躁之心。”他复又看向火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感觉到他的手发生了变化，质感又变得轻浮，手心传来的温度也升高了些，不免有些担心，想快点离开。
“你这样能看到她吗？”我试探道。
“不能。”
“那你怎么知道她还在？”
“猜测。”
我顿时生出把他一脚踹下火海的冲动。刚刚那么笃定，害我还替他忧心，搞了半天是猜的。逗我呢？
他侧头以笑颜回应我的不豫。没办法，他总是这一副笑脸，叫人提不起兴致对付他。
“我们回去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拉起我，向远离这片火海的方向走去。
“你生在哪个朝代？”
“生于齐，后来又灭了它。”
“战国时代？”
“不是那个齐国，是八百年后的萧氏齐朝。”
“啊？”原谅我历史没学好，还是回去看看书吧。
他轻笑着摇摇头，加速向前奔去，又把背影留给了我。
等我们回到酒乡忘忧谷，前往阳间找酒钱的各色人等已经陆续回来。各路酒肆与我们刚来时相比要热闹许多。我好奇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酒客，抻着脖子向酒肆敞开的大门里张望。在古色古香的棚屋或楼阁里，举止各异的往生者，身着各朝服饰，看起来与生者并无二致。我只能凭我看电视剧的经验大致做出分辨，无法究其细节，更遑论识出某位古人。另外，我没在他们之中发现一个现代人。
“别东张西望了，好好把路记下。”扶桑用力攥了攥我的手，把我从好奇与惊叹中拉了回来。
“我死了也能留在这里吗？”
扶桑低头瞟了我一眼，说：“只有一生功过难评的人才会滞留在这里。生前便通透得异于常人，死后连地府都不收。”
“可是，你生前就来过，你也不是通透的呀？”我快走半步，凑到他鼻子底下追问。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并没有回答。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与那人有关。八成是遇到她之后就变混了，然后再也没机会明白过来。
“抱歉。”我赔笑道，“你本想留在这里的，是吗？”但是后来却只能一个人在人间游荡。一个人，孤单地，无人倾听也无人倾诉，几百年……光想想都有些心寒。没变成恶鬼，还真是不简单。
他脸上笑容渐起，说道：“人间有人间的热闹。你把这里的路记熟了，也可以常来。但是千万要记住你还活着，要记得提醒自己回去。这里对生者来说，只是一个梦，没有日夜，没有尽头，一旦沉溺其中，便无法自知，不生不死。”
“那他们在这里……”
“他们是往生者，是属于这里的。这里没有向前流淌的光阴。如果你坐下来细听他们的对话，听得足够长，就会发现其中的重复，是一种变相的循环往复，而他们自己无法觉察。”
我看向欢歌笑语、形色飘忽的酒客，心中生出道不明的异样之感。如坠梦境之渊，真实而荒诞，无法可醒。正在无望之时，被一把拉住。
“不必再受轮回之苦，是一件幸事。”扶桑应是看出了端倪，用安慰的语气轻声说着，“能过逍遥的日子，亦是一件幸事。”他轻柔地将梦镜的外衣撕裂。
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记得这一点，便释然了。
我将心念转向他，怜他活得太明白，笑他钻了牛角尖。能旁观出这里的循环往复，却跳不出自己的前尘过往。聪慧之人傻起来总是可爱。
他扇了扇睫毛，看向一边，恢复一派先生气，继续指教：“这种冗长之中，会有微小的变动，比如说你。但大的变动可能会打乱这里的平衡。打乱一个人的平衡他便无法待在这里，由此我推断，若有人能打乱这里的平衡，这里说不定就会坍塌消失……”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怪叫，吓得我一激灵。扶桑揽着我向僻静处挪了两步，将我护在身后。我越过他的肩膀，见一健硕醉汉一路引吭高歌，向我们晃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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