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披了件单衣,袒胸露臂,吼得十分投入。脚下踉踉跄跄地经过我们身边,刚迈上浮桥的时候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立在桥上之后又中气十足地唱开,边唱边向桥中挪步。浮桥没有围栏,他脚下不稳,看起来十分危险。栽下去会再死一次吗?
我还没把话问出口,另一个人从我们面前闪过,身着一袭黑衣,匆匆跑过去追上那醉汉,将一块揉作一团的丝绢塞进他嘴里。醉汉也不恼,只大笑几声,笑得向后栽去。黑衣人一把将他拽回扛在肩上,动作自然流畅,继而向我们这边快速闪了回来。
我觉得这一幕颇有喜感,不由笑出了声,惹得黑衣人路过我们身边时身形一顿,将目光投向了我。漆黑的眼眸几乎没有眼白,射出锐利芒光,直指我的心窝口。我如遭电击,僵成一堵石塑。扶桑不动声色地歪了歪头,将那道目光阻断。
我缓过气,瞟着那黑衣人扛着醉汉的身影匆匆走远。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前,醉汉在黑衣人的屁股上揩了把油,不及防黑衣人急速转弯,脑袋硬生生地被甩在了墙角上。我不自觉又笑出了声。
扶桑回转头,嗔怪道:“还笑。”话音未落,嘴角向两边扯了扯,终是没忍住,漾得眉眼弯弯。
“你认识他们吗?”我从扶桑身后出来,凑到浮桥边,探头向下瞰。下面是一片屋顶,屋脊横竖交错,高低穿插。看起来摔下去也没什么问题。
扶桑把我向他身边拽了拽,说:“不认得。不过,看那双眼睛,应是地府之人。”
我点头表示认同:“是负责勾魂的吧。”不过应该不是扛人就跑的勾法。看他与那醉汉的互动,分明是熟人来的。“地府的人也来这里玩,果然是个好地方。”
“按理说不会……”扶桑向那二人消失的转角望了望。
“不如我们到来时的那家酒肆喝一碗吧。”
“不妥。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想回去。空荡荡的房子有什么好回去的……”话说到一半,我想起了周同。此刻最不想看见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心里愧疚。他睡醒了自然会离开,晚些回去,也省得遇着了尴尬。
“也好,就去坐一会儿吧。”真是善解人意。
扶桑领着我悠闲地穿过一间间酒馆。我发现,每一间的门面上都悬着同样的酒字招牌,与周家那间门前悬着的一模一样。
“这些都是……我家祖先们建的?”
扶桑环顾远处,说:“是。从先祖考签下契约开始,建在阴阳交界。在阳间的一端经历天灾人祸,不断地重建,而阴间的这端被保留下来。长此以往,形成现在这幅景象。”
这么说,还真是三千年的祖宗基业呀。要是在我这里断了档,那我岂不是一下子就愧对了成百上千的先祖?
“真厉害。”看着满目通亮和暖的灯火,我由衷感叹,“第一间是哪个?”
“不知道。”扶桑也随我向各处张望。可是屋宇层叠,随意穿插,视线所及十分有限。
“为什么是酒馆呢?饭馆,旅馆,多开几家不是更好?”再点缀些青楼艺馆,搞个吃喝玩乐一套龙,岂不快哉?
“许是地藏王只好酒吧。”见我认真点头,他再藏不住坏笑,“酒是五谷精,花果灵,是与自然沟通的最好媒介,所以先人用它祭祀祈福,通神开窍。怎么,没人教你用酒吗?”
我想起了周同的那本笔记,上面记载了各种花式的酒品,以及繁杂的勾兑方法和用途。看过一遍之后,大多没有记住。
“看来传至你这代,终是落寞了。”说的是落寞,语气中却透着一丝俏皮玩味,丝毫不见惋惜。
“有人会。就是言灵出来的时候来找我的那个。”我胡乱搬出周同,以挽回我们这一代的面子。我不能代表全部。
“那倒真是稀奇。看你的体质,应是掌事的,怎么却把技艺传给了他?我们家可不兴传男不传女。”你不都跑出来了吗,还“我们家”?
“我爷爷本不想让我做这个,所以我不久前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
“果然还是后继无人了。”自己家都后继无人了,他却透着股幸灾乐祸,“不过,已经护你长到这般年岁了,却还有人拉你下水。这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劲儿,倒确是我们的家风。”
这么说,我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托生,能相安无事到这岁数。说倒这个,我又想起爷爷。
“转世投胎需要多久?”
“若是这会儿投,明儿早就可以出生了。”
“这么快?”
“一旦舍下了,还有什么好耽搁的。大部分人无功无过,从寻常人家来,到寻常人家去,不用挑不用等,费不了多少工夫。”
“我们是平常人家来的吗?”这倒是把他问住了。就算他不是,我也是。“我们前世做了什么,这一世要与阴间地府打交道?”
他愣了好几愣,也没有答案,只冲我微微一笑,说:“得空去问问地藏王吧。现在我们只管喝酒。请。”
我被他引入酒肆。这会儿三三两两有了几个客人。酒倌勤快地跑过来迎接,还是刚才那个男孩。
“您回来啦。事情办妥了?”
扶桑点点头:“给我来壶青梅吧。”
“好嘞,您挑地儿坐,我去给您取酒。”男孩欢快地跑开。
扶桑领我到一角空位。
他不客气地抖了抖衣襟,席地而坐,斜倚着墙边酒坛,伸腿坐得分外舒坦。我自己拾了个蒲团,本想一屁股坐在上面,却被宽大的外袍绊住,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自己以头砸酒坛,索性闭了眼。
可惜最终无法知晓在这阴间到底是我的头硬还是酒坛坚。扶桑闪过来单臂拦腰接住了我。
“还知道闭眼啊。”他是笑着说的,好心地没带上讥讽,并且动作轻柔地将我扶起。
他这速度我是见识过的。如今再见,还是要为之惊叹:好用的技能!
我理了理衣衫,稳稳当当地坐下,顺带发现了他这件外衫上隐着的云纹。应该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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