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局对峙中,吴三桂放还了朝廷使臣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威胁他俩携来一封书牍,妄想与清廷对等和议。数日后,更有西藏活佛达喇喇嘛出面,上书清廷若是能与吴藩裂土罢兵,就大有永缔和议的可行性。
早在吴逆叛乱之初,康熙诏令青海蒙古兵由松藩开入四川,但受到五世达喇喇嘛的阻梗,其声称“西南地热,风土不宜,不适合蒙古兵进川。”今儿个,达喇喇嘛居然会遥应吴三桂之请,建议清廷以裂土划治以求停息这场翻天覆地的干戈。
康熙接到这道奏章,直感愤慨之极,旋即下达谕旨道:“吴三桂系明时微弁,父死流贼,摇尾乞降。世祖章皇帝优擢封王,朕又宠加亲王,将建宁长公主许配其子,所受恩典不但越绝朝臣,且是自古所罕有。吴三桂负此殊恩,构衅残民,天人共愤。朕乃天下共主,岂容裂土罢兵哉?”断然地予以拒绝。
自从朝廷拟定撤藩事宜伊始,朝中大多数公卿皆是不表赞同的,只不过是慑于皇威之下不得不附议。面对戡叛局势的吃力情况,不少官员心下早已潜萌与吴藩划界议和的念头,且吴三桂真的这般倡议了,但却遭到皇帝毅然地拒绝,使得他们心焦难喻。
此种情况看在以明珠为首的一众力主撤藩、平乱的大员眼下,加倍忧急,闭户商议熟后,于次日的早朝时,由明珠上奏道:“依据目下的情势来看,吴逆贼势横行于南方半壁江山,兵锋甚锐,便即幻想与朝廷对等言和,谌属心狂!倘若允其企求,那将国将不国了,皇上慧眼独具断然驳拒,实乃最大的明见!另外,臣等斗胆献议,杀了吴逆之子吴应熊!”
乍闻此议,也不由一国之主的心房发生剧震,差愕地睨他一眼,不显山不露水地道:“接着说下去。”
明珠半躬身体道:“无庸讳言,吴逆打从兴兵倡乱以来,不止其余各省区,即使是京师重地也是同样人心浮动,群魔乱舞;更有甚者,忧虑朝廷无力进行平叛,悄悄地替自己暗中预留起后路。臣等提议诛杀吴应熊,正是针对此心病而言的,以求斩断与吴逆的讲和退路,坚决一众公卿、官民戡乱的决心和信心,尤能打击吴贼及其附随贼众的气势!”
话音甫毕,立听米思翰、杜立德等人齐声附议,纵使是索额图等一班主和之人也只能随波逐流而表态。
耳闻满殿公卿纷纷进言赐死吴应熊,自始至终都不见康熙发过一言,等到百官话语停歇,却听这位天子转过了话题,询问起诸处战事的进展细节,尔后便撤了朝。
他的心情极度沉重,他当然是晓得,如果杀了吴应熊,的确是能够立收明珠所奏的神效,但实质问题是他能下得了手吗?且先不论吴应熊是御姐的丈夫,就是吴应熊的人品也让自己不忍伤害。想来想去,真叫左右为难,烦躁易怒,归到寢宫后扇了一名因失手摔碎茶杯的宫娥一记耳光、还踢了一名放屁放得不合时宜的太监一脚,惹得所有侍候的宫卫、太监、宫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连放屁、打呵欠、打喷嚏等小动作也须死命强忍。
在室内打圆踱步了好一阵子,依然是感到决断两难,便命摆驾慈宁宫,将百官奏请意想赐死吴应熊一事择要告知太皇太后,盼望皇祖母能有妙法儿教下,一举解开自己的心锁。
听过皇帝孙儿的话,太皇太后并没立即开口说话,而是缓缓优娴地抽了一杆子旱烟,这才神游天外般讲起有关自己的两桩陈年往事:
一是在皇太极主政时,其后妃共设有五宫:中宫即是皇后,乃是自己的姑母哲哲;中宫两旁,添置四宫,东为关睢宫,由自己的堂姐海兰珠居住;西为趾麟宫,由原察哈尔蒙古林丹汗遗孀大福晋囊囊太后居住;次东为衍庆宫,由林丹汗原妾妃窦土门福晋居住;次西为永福宫,才由自己栖身。从中可见,自己并不多蒙夫君的宠爱,有时甚至还会受到冷待,但,自己全忍过来了!
二是自己在皇太极归天若干年后,逼于形势,委屈自己下嫁多尔衮之事。其时为了宝贝儿子顺治帝能够登基并坐稳帝位,在这中间自己可是尝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屈辱,但,自己同样是挨过来了!
康熙对皇祖母为了大清社稷永续而含屈受辱的事,自然是知之甚详,也非常同情皇祖母的遭遇,一声叹息,挨近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可真苦了您了!”待见皇祖母脸色回复了少许,续道:“皇祖母,孙儿愚钝,您就指给孙儿一些明示吧。”
太皇太后也满怀忧思地道:“其实,有些事要的便是隐昧地心悟,明讲了就不见灵光了。祖母清楚,你并非不知道,相反的是太过知道了,以致让你多有缚手缚脚,拿不定主意,这样可不好!你既身为一国之君,全权主宰天下、统率万民,便须追求无我无私,明决果断,但教认为是顺天应时而为的事,便该放胆去做,比如……比如这回撤藩剿乱的事,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实际上,她从心里是不大赞成康熙过于毛躁裁撤三藩的,心想假如能再拖上数年,朝廷与三藩的实力对比必然是此长彼消,届时再谈及削藩、扫乱就将更有信心和手腕。不过想深下去,自己这种所谓深思持稳的想法,或许已经是不合时宜的,就像康熙将三藩比喻为三枚毒瘤,如不及时刮除,便会殃及全身,是以才跟他提及:“但教认为是顺天应时而为的事,便该放胆去做。”
在康熙要拜辞时,太皇太后可是经过几度天人交战,讷讷而道:“你就跟建宁……嗯,跟我那苦命的孙女儿说,祖母自会替她物色另一个更合适的额驸!”
康熙苦涩一笑,当他步出慈宁宫时,细细回忆,也弄不清自己是应了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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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返乾清宫,心事重重如山,眼皮沉沉的,竟在龙座上斜靠着睡了。睡梦中,猛见一头长羽的巨熊正面扑了过来,其吼如雷,生生把自己炸醒了。灵光忽闪,想起了熊志契,忖量着凭他的性格,极有可能能圆满如意地办妥该事,应不致会出什么纰漏,于是急召他到来此处。
康熙走下御座,拉着他的手走到阶石上坐下,先是谈过百官奏请杀了吴应熊及入见太皇太后的情况,道:“朕希望你不辞劳苦,往见吴应熊一面,将实际情况都告诉他……”
熊志契顾不得在君前“放肆”,吼声道:“皇上,额驸爷他可是无辜的……”
康熙竟有点不敢直对他的眼波,将视线移往窗台上,喟然叹道:“朕哪不知他是无辜的,但朕且问你,还有朕任意选择的余地么?”
听过此话,顿时令熊志契整个身架都欲坍散开来,他自然能深切体念康熙的难处,但为何就要自己去跟吴应熊说呢?况且,赐死吴应熊乃属朝廷的大事,理应公然颁旨而行才合体制,何以要自己私下里去传达?唉,确是弄不明白康熙的真正想法?
康熙双眼精光熠熠,直视着他道:“未知何故,咱们之间总有一种莫名其因的亲缘之近,朕自觉什么事情均可与你谈及,也不愿意隐瞒你任何事。此趟要你单独去见吴应熊,当然是有深意,只是希望你休要迫朕讲得太明透了,毕竟……朕是大清皇帝嘛!”
这席话,熊志契大生同感,确是不晓得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康熙在冥冥中就有种理之不尽的情感,甚至这种情感在自己的定位上可超过双亲、师尊、同门等关系的强烈,现在康熙碰到刺头了,又特地委托自己去办,自己又怎能不为他全力去办?况且,自己心里早有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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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洪、沐二姝至今,每逢有心事,他皆会成习惯地上门来找她俩倾诉,这回也不例外。
其实,自从吴三桂构众挑起战端开始,二姝便无比紧密地关注着战事的发展。只不过洪女却比师妹多了一层担心,既是焦心满清与吴藩谁胜谁负,还得添上牵挂吴应熊的安危情况。果不其然,清廷上真的有人提出要加害他了。
沐瑞凤蛾眉蹙紧道:“康熙那小子是怎么搞的,居然将这个烫手山芋扔了给你,这不是摆明着要将你推上风口浪尖吗?”
熊志契自能谙解康熙的心思,可惜是无法对着她俩明言直诉,总不能对着她俩大谈康熙所讲的“未知何故,咱们之间总有一种莫名其因的亲缘之近……”之类肉麻话儿,故而他选择了沉默不应。
洪洁瑜一拳击在桌面上,挑眉粗声道:“熊志契,我可警告你,要是吴大哥真有个三长两短,哼哼,莫说吴三桂饶不了你,就连我……哼,你自个儿仔细斟酌吧。”
沐瑞凤听她把话讲得这样蛮横,心下颇有微词,乃替熊志契打圆场道:“师姐,你不要一整天地恶意针对熊大哥好不?你理该明解,欲杀吴世子之事乃属鞑子的朝议,岂是单凭熊大哥一人就能扭转乾坤的?”
洪洁瑜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埋怨道:“这样来说,那你是否乐意赞成狗鞑子妄杀吴大哥了?”
沐瑞凤气急道:“我哪里有这个意……”
熊志契直感心烦之极,硬着抢过话头道:“这一切全都我的不对,你俩也别再斗气了。”
洪洁瑜重重一哼,侧脸对着他道:“我不管你怎么说和怎么做,总而言之,我可不要吴大哥出事,他不能有事的!”略作一顿,续道:“难道你便不能向康熙那小子讨个人情,分说分说吴大哥的苦处?”
熊志契哀叹道:“不管用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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