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犹似灌满了水泥浆的双腿抵临额驸府,赫然看见这儿戒备无比森严,应是严防再有发生皇甫保柱欲劫吴应熊离京之类的事,兼且可以堵防府内的人逸逃,尤其是吴应熊。
领头的将弁认识熊志契,遄步奔了过来,敬了个礼,引着他进去府内,派人去通报额驸爷,并告诉熊志契说建宁公主在大半天前已奉太皇太后慈谕进宫去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回熊志契莅临,吴应熊准是兴高采烈地抢迎出来。然则这回却大违常态,让他在外干候了约一刻时光,方才“恩允”他进内。
入内游目环视,东南角落的楠木华榻纱帐低低垂落,穿过半透明的纱帐可以瞧见吴世霖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畔摆放一盆不知名的七彩花,时当四月末却已全蔫了,仿佛是象征着什么凶讯;床对面坐着的美男子正是吴应熊,近三个月没见他面,虽然仍是不脱俊逸之气,但额顶、眼睚、嘴角均可隐见点之不尽的苍桑丧气,想是在这期间他饱受了无穷无尽的心里折磨,正自目无表情地瞪视自己;在他的身旁放有一壶酒和一只酒杯,而那杯子则是空的,仅能隐约见着缕缕湿迹;四扇房窗全关了,仅留墙上一门天窗透进淡淡弱弱的光线,尽管时值正午,房内却是充斥着阴暗诡谲。
身处此等尴尬的氛围内,熊志契饶是藏有满腹的言语,亦是难能畅诉出嘴,一番搜肠索肚之后,才硬着头皮道:“吴兄,公主她……她进宫了?”
吴应熊低声应道:“是啊,她……她进宫了!”语调低沉,了无生气。
熊志契恍惚中或能感应到,现场的气氛无异是压着一座泰山,压得自己很难抬头以及开口,甚至连坐也不对、站也不妥,浑身只感不大自在。
吴应熊或许是洞悉他的心理上疙瘩,从容一哂,道:“坐吧。”等他坐在侧旁楠木椅中,开门见山问道:“熊兄此来,是否就为了明珠等大臣所奏欲杀我一事?”
耳聆此语,倒使熊志契心弦强烈一弹,惊佩、感伤双双有之,反问道:“吴兄果是消息通灵,但不知你是怎么做到如此神通广大的?”
吴应熊眸珠中的冷光稍露即逝,干涩地笑了笑,道:“什么神通广大不广大的,须知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烧不破的纸!”
一阵冲动,促使熊志契直吐心曲道:“吴兄,你还是带着公主、霖儿静悄悄离开吧,再由皇上下道圣谕,言明业已将你处死了,只须你们不再在世人眼前现身,这个秘密便绝不会被人识破。”
吴应熊急切问道:“是皇上特地吩咐你单独来此见我的?”一见着他颔首表是,忽地发起连天狂笑,不迭声地道:“好,好,我果然不曾对他看溜了眼,那我就更不能一走了之,使他为难了!”
这话听在熊志契的耳中,只感如坠云里雾里,呆呆地道:“你怎么说这些话?”
吴应熊爱怜殷切地对视着他,道:“你真的不明白,那就更妙!”懑叹了声,道:“熊兄,我且问你一句话,挚盼你能如实地告知:当初在你替我算命时,应该早就算准我有这一劫数吧?”
诚如其言,吴应熊此番劫厄,熊志契的心在五年前大概就有了底儿,不过是刻意隐瞒了,没料及吴应熊早便心有存疑,可见其智不凡!复忆起替其子霖儿批命时的情景,骤觉背脊阵阵发寒,暗叫:“坏事了!”
值此一刹,肉眼可见熊志契身趋赶光逾电,扑抢至华榻上,但见吴世霖脸色一片灰白,递指探其鼻息,凉冰冰的,已然是回天乏术了!猛地回首,只见吴应熊刚刚饮下一杯酒,任凭自己再具仙法神术,也不能多有施为,凄惶喊道:“吴兄,你这是何苦呀?”
酒甫下肚,吴应熊立感周身剧痛难当,好像是有上万把利刃在剔挖自己的肉骨,强提口气道:“熊兄,你务要多加包容洁瑜,她的脾性较大,算是我弥留之际最后的求……”
当熊志契飞抢过来欲想尽最后一份力时,他已经毒发断气了,面容上兀自微带那抹残留的笑意,那就谁也猜不透其中玄机了。或许,是他自觉自己在这世上活得太苦,以此一杯毒酒了断残生;又或许是在死前仍能叮嘱熊志契一句,要熊志契瞧在自己死前所求,不要过度认真计较洪洁瑜的臭脾气。
听闻吴三桂举兵倡乱以来,吴应熊便知一死难免,是啊,自己也活得太苦了,没必要再贪恋苟存这世上。他很爱妻儿,自打有了妻儿,他才起始领略到为人的乐趣;然而有个事实他不得不正面承认,也愈来愈强烈,那就是表面上看似拥有的,实质上还是如镜花水月般虚幻而已,就这一点,可能是彻底推他自甘走上绝路的主要因素!
另外,冲着康熙能够特别嘱托熊志契独身来见自己,更可断定这位君皇有一颗仁义之心、一颗普通人的心,父亲起兵意想争夺天下,自己是宁愿向着康熙;但是,即使父亲再有不是,也终究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担着背父之名,焉有颜面再存人世?他早就萌生了死志,同时想到政治上冷漠的现实,自己一旦死了,霖儿也休想能独身其外,唉,就带这宝贝一块儿走吧,反正熊志契也早算出来了!今儿趁建宁进宫之隙,他便上演了父子两人同饮毒酒暴毙之一幕,只是不曾料及熊志契会适逢其会罢了。
霎时间,熊志契的身体如遭电击雷劈,尽管身怀超凡艺业,同样是禁不住像烂泥一般瘫软在地,欲泣无泪、欲呼哑音,脑际昏聩一片,意识全无。
在这时候,忽见建宁有若一股风儿疾冲进房,抱起她儿子的尸身,奔过来左手搂着丈夫遗骸,哭得哀哀满天满地地惨切!其婢女小日也进来了,陪着主子也哭红了双眼,双脚发抖个没完,脸色直像风干了似的。
熊志契深吸了口纯正太极玄劲,神志稍复清醒,弹身起来,说道:“公主……”
劝慰的话儿尚未出嘴,早遭建宁公主生生截断其话头道:“你走!”讲话时,却连半眼也没去瞧他。
熊志契本已心痛如绞,一语难言,现听建宁这番逐客之令,倍感没趣、愧恨、颓丧。深切体谅她丧夫丧子的冲天悲怆,更有甚者,她可能会误会是自己前来逼死其夫其子,那就更难获求她的宽宥。她正当哀怆最急之时,自己实不宜在此处多留,还是先走为上,容后再来找她,凭她“发落”就是。
正当他举步欲走之际,却听建宁抽泣着道:“慢走,把我给你的香囊解下来!”
熊志契的心直感比刀割更难受,不敢多言,依话解下挂在腰间的香囊,手臂轻颤地交予小日,行尸走肉般走出额驸府邸。
他不想回宫,愈发没胆去面对洪、沐二姝,随便挑了一间装饰华丽的酒楼,叫了满桌子的烈酒,胡胡涂涂地痛饮起来。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方见守在额驸府的兵丁来报:建宁长公主因伤夫子饮毒身亡而悬梁自尽,其婢女小日也忠心耿耿随主殉死!公主所留的遗物,是一副草草绘就的青瓜田图,另有一只香囊垫在其上。
乍闻此起平海掀狂涛的悲讯,熊志契一改正常人的反应,默不支声,仰起头来眺视着辽远无极的老天,想着心事,情何以堪!
至于吴应熊、建宁及吴世霖一家人的葬事,则由钦天监择日造坟建墓。那一天,熊志契缺席参加葬礼,而洪、沐二姝自然是没到现场;特别是洪洁瑜,在住所内为吴应熊合家亡魂设起祭坛祭拜,也不知是倾洒了几多眼泪,几度就要昏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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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剿叛战事的进展,康熙统筹全局,深刻晓得,目前朝廷遣驻各地战区的兵力,仅仅只能与吴逆形成左右拉据的局面,难望再有搴取更大战果的可能。考虑到朝廷在理面上经已占先一步,而吴应熊遭“赐死”后,尤能激励己方的士气并且寒透贼众的肝胆,若是在此时倾起全国之力加以戡乱,必能以绝对的雷霆万钧优势压倒叛逆。
而当时的实际战事情况是:吴三桂亲率重兵劲旅屯集在湖南岳州,对于北上、东进两头方便,更具有随时克陷荆州的可能,威胁巨大;反观满清军力除了荆州有宁南靖寇大将军勒尔锦坐镇外,其余各地的将军互不统属,造成军令不谐,较易贻误了分秒必争、瞬息万变的战机。
综合以上所述,康熙决定大幅增兵,加重各大战场守御及征剿的武力:谕多罗贝勒尚善为安远靖寇大将军,统军往攻岳州;谕固山贝子准塔领军往增援勒尔锦;谕康亲王杰书为奉命大将军,统军赴浙江;谕多罗贝勒董额为定西大将军,伙同固山贝子都统温齐、辅国公绰克托领兵出征四川;谕和硕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率众保固江南,兼管江西;谕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领军俯瞰江西、湖南以及广东三大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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