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康熙正自聚精会神地在披阅一道加急奏折。
此封奏折乃是新任河道总督靳辅上的,奏述的正是分述河务近况、治理河工步骤的条陈,以及依据各项工事合计所需的帑银等事宜。
去年年末,黄河、淮河再次并势暴涨,江苏、各处接连发生重大的水涝灾害,灾情远远超过数年前熊志契出京找寻臂助活擒鳌拜的那一次水患。
接获一道道水患廷报,康熙圣心有若火烙炙心那般焦灼,毫不手软地就将缺乏治河实干的原河道总督王光裕褫职,下旨各王公大臣合议推荐治河干才接任,务须措置出一条可以一劳永逸的治河方针。
经过最后严格的甄拔拍板,康熙特旨授予由明珠所推荐、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一职。
这靳辅,隶属汉军镶黄旗,原是进士出身。从顺治九年考授国史院编修时起,就对王事谆谆不倦地尽力而为。到了康熙十年,升授为安徽巡抚。在户部历年的政绩大计考评中,他已经是四年蝉联治绩至优者,官声驰名九州。
康熙就是因为深悉他才品优长,又能实心供事,放心地把追求一劳永逸的治河方针寄托他去摸索实行。
靳辅受命之后,深刻感念皇恩浩荡,立下心愿纵然是粉身碎骨也要完成圣驾冀盼,造福万民。莅任伊始,便即席不安寢、坐不温椅地进行实地考察,遍历河干,广咨博询,通过仔细研究历朝历代治河的利弊得失,并且实际结合河道的现状,提出了将河道、运道一体统筹共治的要义方针,特此向皇帝恭呈了《经理河工八疏》章折,仰交圣躬加以审批。
鉴于这份奏疏内所欲施行的各项工程花费过多,国库在匆促之际也不易周转过来,经议政王、众大臣等几度合商后,上奏皇帝应先暂时搁置此疏提出的条件,建议先酌量修筑较为紧迫之处,等待叛逆肃清之后再照大修方案修治河病。
康熙也感到左右两难,若是圣躬独断坚意要大修河务的话,难以避免会使原本已较吃紧的国库造成进一层的压力,对朝廷用兵平乱形成一定的掣肘;若是先对河疾一味采取“掩耳盗铃”、“治标不治本”的话,水患将会继续逞凶作恶,时不时淹浸江南财赋重地、淤阻运道,同样会对平叛战争不利。正因抱存此种顾此失彼的疑虑,才会使一国之君下意识地将靳辅的奏疏读过一遍再读一遍,端详着能否辟出一条两全其美的蹊径。
此际,忽听太监来呈报,侍卫副总管经已回来,正在外边候宣。不禁龙心一喜,困绕自己多日的烦恼好像也消减了数分,忙着宣召熊志契进见。
熊志契带领各位同门进殿,尚未来得及拜见,就先听康熙无比关切地问道:“朕听图海说,你在平凉帐中三日都下不了床,可不打紧吧?”
眼看皇帝这般对自己念念在心,熊志契自感心窝暖燠燠的,感动不已,答道:“现在已经没什么了,多承皇上挂怀!”说话之间,带着众同门下跪请安。
康熙急忙虚扶起来,无意中瞅见颜志悫漆黑似夜星的眼珠儿在自己身上上下下来回地溜转,龙眸便向她对视过去,吓得她如同遭受毒蛇所逼般慌不迭地俯下如玉脸蛋,羞得连耳根子也发红发烧了,想笑她却也只能拼命忍住。待听过熊志契引见诸位同门,只是略一点了点头。
虽然他只是点一点头,可看在段志鹏、虞志谌、颜志悫三人眼里,却是心有所悟。只因见着了这位皇帝龙睛内闪烁着极尽热诚的光芒,准能因熊志契的关系而爱屋及乌,他怎样看重熊志契,便也会怎样看重他们三师兄妹!
当下赐过座位,熊志契他们告了座,双手捧过当值宫婢端上来的佳茗。
康熙左手端稳茶盏,右手捏着杯盖轻划着飘浮的茶叶,两眼往前射出异彩眺视远方,并没有即兴谈话。相隔了好半晌,放下茶盏,才见御颜上满溢惋惜的色彩,说道:“朕与令先师虽因身份有别,素未见过一面,倒是久闻他的盛名,对他高才风骨也感由衷拜服,谁想竟会突兀地魂断红尘,痛悼良深!本来嘛,朕是想降敕谥封令先师朝廷封号,不过考虑到个中的关键,也就不为这画蛇添足的蠢事了。”
他的话听起来虽是蕴含机锋,但说到底,也还是束缚于满汉两族间的泾渭之隔。他可不是歧视龚念庶是汉人,而是顾虑到若由朝廷降敕追於封号,定会招来心存满汉仇视心绪那帮人的不要命诽议,因此只能搁置此议了。这也是充分看重与熊志契的情分,看重龚念庶为他送来一个鼎力股肱,愈是圣心恩情的体现。
耳闻皇帝对先师这样着想万全,段志鹏格外感激,呜咽着道:“圣上这样厚誉先师,何以敢当!”
熊志契极力克抑住心头狂涌的情绪,道:“其实,能有皇上这份心便是足够了!”
虞志谌和颜志悫两人十指互相扣个紧紧的,同样哀伤师尊之逝、同样念记师尊深恩、同样追忆着师尊之点点滴滴!
一时间,殿内好像包裹在漫漫无边无际的痛思愁情里面,谁也不想发出异响坏了这种氛围。
忽听殿角落处的那座高大自鸣钟敲响了报刻摇摆,才使康熙从驰思中醒觉,勉强作了一笑,道:“朕说嘛,这回多亏有你们出力,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王辅臣这头关西马鹞子,朕很是承你们的情,一定要重重酬谢你们才对!”
段志鹏望见四师弟频频向自己连递眼色,示意是以自己为首,要自己对应皇帝的话,暗中一哂,深喜这位师弟并不因他自己官大权重而改变对自己的敬重,自觉师弟是最可爱的人,遂半躬身子道:“皇上这话,是往草民等脸上贴金,可也折煞了草民们呀。王辅臣逆而复顺,乃是感于皇恩拳拳、慑于兵锋强盛,草民等焉敢厚起脸皮将功劳来个鸠占鹊巢?”
闻及二师兄这番对话后,熊志契方道:“二师兄说得对极!自我下山进宫以来,且先别提奉有师命甘为皇上效劳这一要节,单是皇上一直待我的那份好,也是我终生报答不尽的,又焉敢矜功言劳呢?”
听过他两师兄弟的回话,康熙暗暗地点了点头,因他确信自己与段志鹏和熊志契所谈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语,决非外实内虚的门面话。单是熊志契一人之助,经已让自己有如猛虎添羽,这么多年来帮自己解决了多少难事,现在倒好,若是再加上这温雅广识的段志鹏连同虞志谌、颜志悫等三人,助力越加不可测量,给自己面对来日所有的危难吃下一粒定心丸。
想着想着,猛觉腹内窜起一句话儿,说道:“超元武艺的厉害处真是无可妙言!朕原以为单靠神威将军炮的威力,便已足够无所不能地摧坚破强,岂知遇上谙通超元武艺精奥的人手上,竟是捆手绑脚,绝无杀伤力可言,似极纸张所糊的一样!”
段志鹏也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那些神威将军炮对付不了况志悲的强悍,但绝不能因此就断定超元武艺无所不能,道:“皇上此话,是过于抬举、夸大超元武艺的神勇了。超元武艺固然是神奇无极,但它也属人力的范畴,绝非神力仙法;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满天神化暗中庇佑,统驭着无数强大莫匹的貔貅雄师,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力。试问人力又哪能斗得过神力?即使人力可以逞雄于一时,也终是萤火之光罢了。”
熊志契听着,自忖二师哥说的话是有些夸张、有些取悦康熙之嫌,可是进一步探究,他所说的恐怕便能算是不争的事实。就拿大师哥在平凉城上显威一事来分析,其能做到潇洒从容地爆毁射向城头的炮弹,一大半原因也是依托了平凉城高的有利地势,假如换作平地,则难度会增大数以倍计;要不然当初在卢沟桥畔试炮时,自己也不致于生出那种“想像以自身试炮的情况”来考问自己。恰如二师哥此时所说的,超元武艺固然奇异通玄却并不全然可畏,真正可畏的是天道眷顾、人心向背、千军万马!否则一众懂得超元武艺的能人齐志联手起来,几时还能轮到满清进关来主宰中原?方今也可借此强夺满清江山啊?说到底,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探讨。总而言之,超元武艺是手指尖,大清则是手臂,让手指尖无意中突袭掐一下手臂,自然是会痛不可忍,但最终也拗不过手臂的粗壮。
段志鹏的话,堪比一柄打造至巧合榫的钥匙,一下子便解开康熙久郁而存的心锁,令他忱信天子谨须奉行天道、遵仁绥民,就能筑起永世不倒的万里长城!原想借此细细询问况志悲、以及这位大师兄与熊志契交战的情况,但想有可能触痛到熊志契乃至一众同门的心疤,也便按下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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