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居住在上修堂。
栽种着梨树的宽敞庭院里,婢女们满脸惊慌的跪在地上。
“我们昨天伺候老太太睡下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一定会被赶出苏府!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这可怎么办啊!”
“往年老太太也偶尔四肢乏力,可也从没有到下不了地的程度!真是中了邪,先是少奶奶险些滑胎,现在老太太又病的下不了地,坏事一桩接着一桩……”
各种牢骚苦水之中,二太太房里的夜莺尖声道:“定是因为她回来的缘故!她出生那一年,府里死了三个主子!高僧说她是孤星命,要克死身边所有人,才将她丢到庙堂里压住煞气,现在她一回来,府上就麻烦重重……”
她一脸亢奋、唧唧歪歪的说着话,全然没留意到身边所有人的额头贴上了冰冷的地面,满脸的惶恐。
听到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伴随着恭敬的“见过七姑娘”,她才惊惶的趴下磕头。
苏阮不急不缓的迈着优雅端庄的莲步走进拱门,踩着细碎的梨花一路走来。
她好似并没有听见任何闲言碎语,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路过跪在地上的侍婢身边,脚“不经意”的踩过饶舌的夜莺之手,一脚落下去,用力,旋转,满意的听见骨头破碎的咔嚓声,悦耳至极。
夜莺失声惨叫,顿时软瘫在地,惊恐的面部都扭曲了:“姑娘饶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苏阮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睛不瞥她,足下也毫不停顿,径直就往老太太的寝居推门而入。
苏老太太的居室朴素而宽敞,装饰皆是昂贵而低调的红木。
里面满满的拥挤了十几个人,二太太、苏德、苏修……都聚拢在老太太的病榻前,围的水泄不通。
苏阮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目光往床榻那看去,却因围的过拢而看不到半点模样。
春桃斟茶,小声:“大老爷请了御医,正看着。”
苏阮颔首。
“老太太,如果您感到疼痛,就说出来。”
年迈的御医神情严肃的坐在床前,双手在苏老太太下半身关节处反复按压,揉捏,捶打。
苏老太太半卧在榻上,眼神浑浊不堪,呲牙咧嘴:“轻点……麻麻的……哎哟,大夫,我这把老骨头到底是怎么啦?不会以后都下不得地吧?”
御医耐心的把她所有的关节确认一遍,松口气:“算是走运,并不严重,躯体现在还有感觉,只是使不得力气。以药膳治疗,配合食补和充分的休息,应该能恢复如常。”
守在母亲床前的苏温松懈了严肃的神情:“那就好。到底是什么病?”
御医道:“好像是中风之症,但是又不太像,具体还要再考量。不知平日里可有腰酸背痛之感?”
苏老太太道:“老婆子我现在还能下地种菜,哪来腰痛?这怪病一下子就把我害得起不了身,大夫您一定要救我啊,我家里乡下还有几头猪等着我开春回去自己喂,若是耽搁了时间,猪要饿瘦的……”
苏温道:“娘,那些您就别记着了,如今我和二弟是什么身份,哪需要您还回去养猪!”
苏老太太强辩道:“可是那几头猪仔我都养了那么多年,丢了可惜……”
“您可以卖给他人继续养啊!”苏温的声音不由大了几分,“好了,您就在这里安心的歇着,我随御医去开方,既然御医说了能治,就一定能治,无论是多好的药材,儿子都不会亏待您。”
苏老太太不做声了,脸上明显有些抗拒。果不其然,等苏温走了,她就开始唉声叹气:“大儿子就是白养了,连养几头猪都要看他的脸色!还是老二好,什么都听我的。唉,琳玉啊,你有没有写信给老二让他回来?”
二太太皮笑肉不笑的恭敬道:“娘,媳妇一早儿就写信去了,您放心。”
——至于你的宝贝儿子能不能收到,就另说了。
默然坐在一边的苏阮将二太太诡异的表情收进眼底,她对俩婆媳的明争暗斗无甚兴趣,起身:“二姨娘。”
众人皆回头来,这才发现苏阮回来了。苏老太太很不客气道:“她来做什么?!”
苏阮安然的抿了一口茶:“姨娘,每次你叫我来都没什么好事啊。”
苏老太太立即把矛头转向二太太,破口大骂:“又是你叫她来的?你安的什么心!你忘记她是什么妖怪啦?当初要不是她出生,我三闺女不会病死,她娘也不会血崩而死……”
苏阮听她说别的都没感觉,唯独听她提起母亲,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些疼。
伤感归伤感,还是懒得争辩。
苏老太太剩下的十年时间,都只能挨着这块木板床过日子。头些年还有人供她使唤,后来二太太的权力越来越稳固,她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最后活活饿死——据说,苏老太太被饿死之后,二太太故意将她的尸身在灵堂长时间摊放,导致她的尸体完全腐烂变臭,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恶心……
二太太被苏老太太骂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尴尬道:“娘,我叫阿阮来是有正事的,您先听了再说。”
她转头看向苏阮:“阿阮,新年才刚刚开始,家中就连接发生两件不好的事,实在是有些不太吉利,所以,我有两个打算,一是请几位高僧来家中做一场法事,清除府上的污秽;二是在灵泉寺修建一座金身佛像,为全家积功德。请僧人我这边我比较熟悉,一手操持;金身佛像的修筑之事,我想请你去办。你自幼在那边长大,应该对那毕竟熟悉吧。”
做法事、修金身……清除污秽?不是正冲着她的“灾星”之名来的吗?!
苏阮从二太太的眸子里看到了明目张胆的挑衅,却只是淡淡一笑:“二姨娘说的是,府上的妖魔鬼怪的确太多,有些鬼怪在身边,有些鬼怪在心里,连一向温良恭顺的五姐姐都会被鬼迷了心窍,头脑发昏的去偷窃——呵……”
苏阮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直接就令二太太白了脸。
“偷窃?”苏老太太板起脸,“什么情况?!我堂堂苏家,还出了小贼?!”
事情过去已有一个多月,府上的人忌惮二太太,谁也不敢再提,风声早已销声匿迹。二太太也将此页翻了过去,才会肆无忌惮的又对苏阮出言挑衅,结果嘛……
“娘,那……就是一件小事……雪儿她……”
“雪儿偷窃?!你给我清清楚楚的说明白!”
“姨娘,您交代的事情我会办好的,我这就先走了。奶奶好似还有话要问你呢。”苏阮笑语安然的离开。
苏老太太还拍着床沿大怒:“偷窃?好啊,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着我?沈琳玉你教的好女儿啊……”
……
接下来几日,苏府都忙得不可开交,府里紧锣密鼓的安排准备,府外联系僧人,派人去接。
苏阮也不得不推迟和周夫人的见面,留在家中协助安排法事。
五日之后,从玄音寺请来的几位得道高僧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帝都。
大清早,苏阮就在秋娘的鞭促下拖拖拉拉的来到苏府门前等候。
刚站稳,苏老太太就被辇轿抬着来了。
那日御医开方之后,苏老太太药喝了不少,身子却不见好,还是下不得地。
她也不着急,一心把希望押注在法事上,就指着僧人们替她驱除疾病。
苏老太太被辇轿抬着经过苏阮的身边,苏阮不由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这一看,却是心口一跳。
苏老太太的脸是昏沉的黑青色,双目比上一次见面之时要更加的浑浊,几个豆子大小的白点在眼球上,若这白点再扩大几分,她恐怕就要失明了。
苏阮转开视线,默默的平视前方。
很快,僧人们准时抵达苏府。
苏老太太被抬到最前头,毕恭毕敬的双手合十:“恭迎大师。”
她的声音较之五日前已是低了大半的气焰,气若游丝。
僧人回礼道:“施主既然身体抱恙,便不必出来迎接。心到即可。”
苏老太太道:“这是应当的……咳咳……”
二太太一脸温柔的为婆婆抚背顺气:“娘,既然累,就不要勉强了。你们,先将老太太送去禅房。”
苏老太太被送走,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府上的准备做的如何?”
二太太道:“您列的清单上的东西都齐了,请随我来。”
二太太引着和尚们往府内走去,苏家众人在其后跟着。
苏阮和欧阳氏跟在后头,苏阮迫不及待想走了:“法事到底要做多久?”
欧阳氏轻声:“至少三个时辰。”
苏阮道:“嫂子以前也参与过吗?”
欧阳氏压低声音:“家母信佛,家中也偶请僧人做法。”她较之前几日看起来气色要好了许多,又提醒道,“小姑稍安勿躁,既然是全家一同清修,任何人都缺席不得,还是忍耐片刻吧。”
欧阳氏虽然懦弱,却心思细密,这几日关于苏阮的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她也大致了解情况了,这不,在拐着弯提醒苏阮呢。
苏阮点了点头。
为这场法事而临时安置的禅房内,一尊一米多高的佛像庄重的被供奉着,佛像前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花,左右两侧是小臂粗的香烛,袅袅青烟缠绕,馥郁的檀香味把庙堂紧紧包裹其中。
众人踏入禅房,在僧人的指引下依次上香。
轮到苏阮上香时,她接过香烛,只象征性的弯了弯腰。
一阵清凉的春风丝丝绕绕的纠缠而来,卷起幽然的暗香在虚无之间浮动,迷离的香味闯入了她的鼻尖——苏阮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目光悄然的斜过两旁的香烛,清澄的眸色如流水微微潺动,这是——
“小姑?”
欧阳氏上完香,看见苏阮还捧着香站立,偷偷用手肘撞了一下她。
苏阮回过神来,目光也恢复平稳如常:“佛像威严,我不自觉陷了进去。”她微微笑着。将香稳当当的插入香炉,转身走到一旁,与众人一同跪在在蒲团上。
“老太太来了,边上让让。”
苏老太太再度被辇轿抬了进来,轿子摇摇晃晃,落在禅房的大门前。
僧人们纷纷站起,其中一位身披红色袈裟、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人自佛前供奉的圣水中用小瓷碗取了一碗水,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类似于符纸的东西揉成一团,溶入水中,然后走到门前,将碗双手递到苏老太太手上:“施主。”
“法事中有这一步吗?”
苏阮皱眉。用符的多是道家做法,佛家做法哪有用符纸的?
欧阳氏小声道:“小姑有所不知,有些偏门的寺庙,是道佛两家混杂,法事的流程也是互相糅合的。我想,这家玄音寺就是如此。”
苏老太太苍老的双手捧起碗,将圣水一饮而尽,嘴角还残余些许黑色的痕迹。
“这也敢喝……真虔诚啊……”苏阮哼了一声。
苏老太太体弱,做完供奉之后就被抬离禅房,不再参与法事。
僧人们各自归位,他们盘坐在两侧的蒲团之上,熟练的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嘴里喃喃的念着地藏经。
顿时整个耳边都是如水的禅语,禅室更为肃穆庄严,所有人都闭上了眼,聆听着佛音的洗涤。
苏阮也跟着喃喃的念着,眼睛一刻不停的在僧人们身上转来转去。
很快,她的目光捕捉到之前给苏老太太喂符水的红袈裟僧人,他似乎地位颇高,坐在最前头,双目紧紧的闭着,手里捧着一只红色木鱼,两片嘴唇颇有规律的一张一合。
苏阮盯着他的唇盯了半晌……终于确定下来,没错,他念的根本不是地藏经!
在庙里住了那么久,大多数佛经她都烂熟于心,光凭嘴型就能判断出来对方念的什么经文。这个僧人念的不是任何一本佛经,只是在毫无意义的一张一合而已!
“啊……”欧阳氏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苏阮搀住她:“嫂子?”
“不知道为何,一踏进这里就开始腹部隐隐作痛……”欧阳氏的脸上沁出了密密的汗水。
“许是檀香味过重了。”苏阮道,“我送你回去。”
“不要……小姑,你不要离开的好……”欧阳氏担心苏阮因此受责,“让我婢女送我吧……”
苏阮迟疑了一下:“也好。凝烟,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
向二太太说明情况后,欧阳氏被搀扶着离开禅房。
目送着欧阳氏的背影远去,苏阮的心里这才真正地确定:这间禅房,这场法事,都大有蹊跷!
从她踏进禅房开始就感觉到异样,至佛前奉香时才明白问题出在哪——
佛像左右的两只巨大的黄色贡香,烧出来的香气和庙堂里的香气稍有不同……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诧异,一般人无法闻出区别,长居庙堂的她却也能轻易分辨。
烧香烛不比熏香,没有掺东西进去这一说法,这香,是被人动了手脚。
而孕妇对香表现出来的敏感更能确定这一点。
一屋子的和尚,除了红袈裟僧人,另外还有一个倒三角眼的僧人只是动动嘴皮,这两个人,是假和尚。
既然他们的身份可疑,那么给苏老太太喝的那碗水又是什么?!
突然重病至不能下地的老太太、身份叵测的和尚、动过手脚的香——
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施展开来,牢牢的将所有人禁锢其中。
上一世她并不曾介入此事,也不了解来龙去脉,却知道此事的结果。
苏老太太瘫痪、失明,一直被婆婆死死压制的二太太终于扬眉吐气,翻身成为了苏家的女主人。
毫无疑问,此事是二太太对苏老太太出手!
将自己支开,是怕她坏事!
有趣!
到日暮之时,才结束一整日的法事。
“阮姑娘,我回来了。”
一身黑衣紧身夜行衣的绾绾从窗口一跃而入,轻巧的落在地面上。
半阖着眼倚靠软枕打瞌睡的苏阮慢慢的睁开了眼,声音慵懒而性感:“东西带来了吗?”
“是,按您的吩咐,这一瓶红色的是供奉的香烛残骸,这一瓶蓝色的是苏老太太饮过的仙水。符水被老太太饮尽,取不到了。”
绾绾从衣襟中掏出一红一蓝两只瓷瓶,摊开在苏阮面前。
苏阮淡淡嗯了一声,先将红瓶拿起,塞子拔开,取来一张白色宣纸,瓶口小心翼翼的倾斜着倒出一部分黄色的香粉,又将油灯拖来,照着香粉仔细观察。甲套在香粉中拨弄几下,就翻出了一些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将黑色的部分全部用银针细细挑出,收集入另一个瓶中。
再将蓝瓶打开,倒出一些液体打湿手帕一脚,油灯轻轻一点,哗啦——
手帕吱吱吱的燃了起来,剧烈的异味令人几近作呕。
“这就是老太婆今天喝的东西啊……”
苏阮想起苏老太太那么干脆的举杯一饮而尽的画面,摇了摇头,不作,就不会死……
好歹也是在王府里混了十五年的女人,女人之间下毒的伎俩她一清二楚,处理方法也自有一套。
她将瓶盖牢牢的盖好,收起,下一步,就是拿去给大夫们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了。
“阮姑娘。”绾绾站在一边,犹豫,“您要查此事吗?”
苏阮听出她话里有话,抬起脸:“嗯?”
“奴婢白天的时候也留心观察过那几个僧人,他们其中有两个不是一般人,行走的脚步极其稳健,踩到树叶上却能不留痕迹,内力深不可测啊……”
“你说的两个人,是不是一个倒三角眼,一个红袈裟?”苏阮立即想起自己留意到的两个和尚。
“对对,姑娘也注意到了吗?他们两个人绝对不是一般角色,来头不小!奴婢凭一己之力恐怕也难以护您周全,还请您不要贸然行事。”
苏阮想了想,道:“我不会贸然行事。但此事是我扳倒二太太的把柄,我绝不能放过。”
绾绾急道:“您可以等主人回京之后再商议此事,他定有办法。”
“这些琐碎的宅门之事,我不想麻烦他。而且,他也不知道何时才回,介时此事恐怕早已尘埃落地,我的机会也就失去了。”苏阮摇头拒绝,“你不用过于担心,二太太一介女流,还不至于做买凶杀人之类的事情,她若有这能耐,早将苏老太太毒死了事,何须这么复杂的谋害?她的目标瞄准的是苏老太太,我小心行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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