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
谁在说话？
“……我主……请您振作一些……我主……”
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
在被水压以及暗流包裹的海底，这声音是如此遥远而不真切。
是在叫我吗？
黑暗。
黑暗。
黑暗。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存在。
可那是谁在思考呢？
思考又是怎么回事？
全部都变得难以理解。
不，应该说无法去理解。
真麻烦。
混沌。
混沌。
混沌。
无数意志聚合成庞大的恶意匍匐蠕动着填满了知觉的极限。宛若星云旋臂一般的触手从恶意的团块上伸展挥舞。
数不清的眼睛仿若星辰。
眼睛之中还是眼睛。
眼睛的眼睛里是嘴巴。
白森森的牙齿之间诅咒彷徨不定。
我是在哪里观察的？
说到底，我又是什么？
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几乎要将融为一体的意志撕裂——
（凶手）
（疯子）
（食人魔）
（怪物）
（继承者）
（不净者）
（造物主的尸块）
（古神）
（旧日的支配者）
（吞世者）
（灭世者）
（重启新世的再造者）
——
好吵啊。
这么一起说不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吗？
（妈妈快好起来！）
消失吧。
你的执念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眼中之眼的嘴一齐噤声。
旋臂停止摆动，触手宛如花苞般收拢闭合。
仿佛一团混沌的子.宫。
观察点又在哪里——
——我在哪里？
（呜哇哇——！！！）
啼哭声在子.宫内响彻不停。
那混沌的子.宫正孕育着什么东西？
【骗子】
啊，原来如此。
她忽然明白了，那原来是自己罪孽的胎动。
子.宫痉挛。
从她最初之罪受孕而来的胚胎竟不知不觉间发育壮大到如此地步。
阵痛。
阵痛。
阵痛。
放过我吧。
你这前世的亡灵。
……
……
……
“……我主，求您不要弃我而去……”
皮肤首先感受到了阳光的热度。头顶斜上方传来阵阵啜泣。乱嗡嗡的嘈杂声响和带着湿度的各种气味从四面八方一起压迫而来。充满现实感的重量。身下是土地坚实的触感。
思维的触角重新勾勒出了肉.体的轮廓。
存在的实感。
缓缓睁开眼睛。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仿佛一瞬间腾起一团团小火苗，灼痛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泪流不止。
“我主，您醒了！”
斜上方的声音惊喜中残留着哭腔。
视力还没有适应光线，充盈的泪水也模糊了视野。
循声望去，在炫目的光晕里，头戴披巾的人形如同一个昏黑的剪影。看不清她的脸，但也能从嗓音判断出她的性别与大致年龄段。
自己的上半身正被这位少女揽在怀里。
“弥赛娅……”
望着少女看不清楚的脸，其名字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可弥赛娅又是谁呢？除名字以外，她无法回想起有关这位少女的其他信息。
记忆像是被一柄大锤击打粉碎。七零八落的碎片上是一段段分崩离析的画面。这些缺乏逻辑顺序的内容让她感到更加混乱。
她一边试着理清记忆，一边推开只知其名的少女，挣扎着站起身。
双眼正逐渐适应这个明亮的世界。
环视四周。
这里是一处热闹的街道，两旁建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周围围满了人群。尽管还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孔，但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他们的一束束视线——充满置身事外的窥探欲，又夹藏着幸灾乐祸意味的卑鄙视线——“诶，那女孩怎么晕倒啦？”“长得好漂亮啊！要不我过去帮个忙？”“等等！传说中的诺亚就是白发红眼吧？”“是不是叫一下治安官比较好？”“别多管闲事啦，这样的美人平日里可不多见吧？”
嗡嗡作响的议论声让她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我究竟怎么了？
为什么都看着我？
大脑深处干柴烈火似的一阵劈啪作响。伴随思考的是一波又一波的烧灼，而神经又将这灼热的痛感引向全身各处。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躁动不安，似乎全都哀嚎着想要四散逃离这场来自内部的烈焰。
捂着额头，她不由自主地痛苦呻.吟起来。一旁的弥赛娅紧张地喊了声“我主”想要搀扶她，却被她挥手拒绝。
忍耐着剧痛，她努力将颜色最鲜艳的几块记忆碎片拼凑到一起——
啊，对了。刚刚好不容易让弥赛娅放过了玛丽，结果在离开的路上，自己失去了意识。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转化使徒失败，自己的灵魂受到了杰米干扰。
可新的疑问却产生了。
玛丽是谁？
杰米是谁？
转化使徒是怎么回事？
灵魂又是什么东西？
错乱严重。她试图让更多的碎片回归到正确位置，可因为缺乏最根本的原点，一时无从下手。
一团乱麻。
我是谁？
刚刚这样一想，记忆碎片便在黑暗的思维虚空中蠕动起来，歪歪扭扭地化作一个苍白的名字——
【伊斯特】
“我是伊斯特？”
她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大概被她的迷惘影响，黑暗中组成字母的线条又像一条条苍白的蠕虫似的四散趴动，然后再次组合成三个方块状的符号——
【***】
无法辨认这三个字符。本能抗拒着理解这些字符所代表的涵义。仅仅因为这三个字符显现在思维之中，难以抑制的悲伤、愧疚以及恐惧汇聚而成的暗流便冲垮了她的心防。
胃因为这股复杂而晦暗的情绪抽搐不止。她弯下腰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呕~~~！！！”
喉管一阵收缩痉挛，大量纯白色的粘液从她口鼻喷涌出来。
“您不要紧吧？！”
弥赛娅又紧张地扶住她。
她一边继续干呕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个不停：“不对不对不对——！”
我不是【***】！我不要再作回【***】！
可那我又是谁？
是伊斯特吗？
“不对！！！”
她挣脱少女的双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几步。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围观人群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连连后退。
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孔此刻正如蜡烛一般融化。眉毛、眼睛、鼻子一边从原本的位置上流淌下来，一边变形褪色化成犹如烛泪般的白浆。声声悲鸣不断地从因为融解而即将黏合到一起的口中发出。脸孔融化而成的纯白色浆液随着她头部的摇晃而飞溅到地面，然后又快速挥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杰米的原因，伊斯特的动摇使得狂气难以控制，而狂气对她灵魂中积累的那些怨念残魂的压制力也进而减弱。这些挣脱束缚的灵魂残渣开始争先恐后地浮上伊斯特的意识表面，无数放声狂笑的声音响彻她沸腾的脑浆。
这其实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伊斯特本就是一个软弱不堪的人，掺杂进灵魂中来自他人的片段也进一步削弱了她的意志。虽然吞噬融合使她灵魂的“看上去”无比庞大，但也仅仅是空有大块头，这种驳杂的聚合体其本质却是虚弱而脆弱的。单就灵魂的“质量”而言，伊斯特甚至还不如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所以当遇到杰米这种无法被狂气侵蚀的人时，单纯比拼灵魂之力的话，伊斯特自然输得一塌糊涂。
形象点说，伊斯特的灵魂就像是一座由无数残魂组成的摇摇欲坠的宫殿，而她的意识便是由狂气赋予“君权”端坐在宫殿顶端王座之上的“王”。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伊斯特那看似睥睨万物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狂气。只有狂气的力量足够强大，那些残魂才会勉强作为宫殿的基石臣服于她的意识之下，可是一旦狂气衰落让残魂有机可乘，它们不但会想从王座上将伊斯特取而代之，甚至连这座宫殿都有崩塌的可能。对人时也是一样，狂气强她自然有碾压之势，遇到心智坚韧无视狂气侵蚀的对手，伊斯特也只能干瞪眼。
可以说依靠狂气狐假虎威，灵魂又是一个不稳定聚合体的伊斯特就像走在一条摇摇晃晃的钢丝上，随时都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跌进万丈深渊。
把话题拉回到伊斯特此时的状态。
在弥赛娅的注视下，伊斯特的脸如同蜡烛般融解，然后开始翻涌变化起来。
（救救我！救救我！）——年轻女性的脸孔从流淌的白色稠液中浮现，鲜红的双眼噙着怨恨——“不对！”变化之后的嘴唇尖叫着，红眼女性的脸孔被涌动的烛液吞没。
（接受圣灵的制裁吧，邪魔！）——纯白的泥泽化成男人刚毅的四方脸孔——“不对！”男子面带不甘的沉了下去。
（你这个怪物！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臭.婊.子！）——又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浮了出来——“不对！”她抓挠着脸，撕烂了男人狰狞咆哮的表情。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长发的你我爱短发的你我爱闭上双眼的你我爱抿紧嘴唇的你我爱快乐的你我爱悲伤的你我爱善良的你我爱虚伪的你我爱美丽的你我爱丑陋的你我爱讨厌我的你我爱不爱我的你我爱背叛我的你我爱憎恨我的你我爱想杀死我的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你爱爱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爱爱爱…….）——融解的烛液再次变幻成一名长着红色双眸的少女，少女清秀的脸上表情冷淡，可眼神中却闪烁着疯狂的暗光——“不对啊！”她拼命摇着头，少女悲伤地叹了口气，秀气的五官崩坏消失。
此刻在伊斯特的灵魂中，无数往日只能盘旋在意识海洋之上的残魂犹如浊稠的黑泥从天而降，侵入了象征着伊斯特的意识与潜意识的海水之中。被侵染得一片墨黑的海洋如同发生海啸一般，掀起高墙似的黑色巨浪向她倾倒。由她的自我意志具象而成的人形在巨浪下沉向海底。黑泥从人形上的每个空洞向内部侵入，被禁锢住的她做不出丝毫反抗，只能任由这些来自他人的意识片段如一柄柄锉刀似的削锉着她的自我意志。无论是被侵犯一般的屈辱感，还是对海底那“死之空洞”的恐惧，伊斯特都已无法顾及。无法形容的强烈痛楚就是现在她所能意识到的全部内容。
众多残魂不只是带着生前的恨意在向伊斯特复仇，它们也是在遵循本能争夺灵魂聚合体主导意识的位置。每当有残魂脱离黑泥浮上海面，便立刻受到其他残魂的群起而攻。没有一个残魂能占据主导权太久，可它们还是争先恐后地蜂拥至意识表面。
十几个婴儿拳头大的小脸一下子挤出伊斯特融化的脸，然后又接二连三的如同沼泽的气泡一般爆裂，再次变化成另一张不同的小脸。这些时刻变换的小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各异。他们不停开闭蠕动着小小的嘴唇，向外倾吐着各种污言秽语。而这些谩骂、诅咒与控诉全都指向了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伊斯特。
“我主！”
弥赛娅惊惧地喊出声却不敢靠近伊斯特跟前。
从伊斯特身体中外泄出来的狂气因为失去她的意识控制，肆意侵蚀着现实世界。她周围的物质开始发狂了。
蓝白色的电莽在她身周的空气中狂乱地扭动着；坚固的石板路从她脚下开始融化并逐渐向四周蔓延；原本生活在路面下的蚯蚓翻出流淌的泥浆，变异成长着婴儿脸孔蟒蛇粗细的丑陋怪物，然后又发出刺耳的尖叫，在紫红色的诡异火焰中自燃成灰烬……
种种异变再加上狂气扩散到人群心中的恐惧效果，早已让街面上的人吓得四散逃去。而更了解狂气威力的弥赛娅虽然不愿弃她的主而去，但也只能在逐步蔓延的狂气紧逼下，一步步向后退去。即使身为使徒不惧狂气侵蚀，但弥赛娅却不得不提防发狂的物质所具有的危险性。
那些暂时占据主导权的残魂也注意到了不愿离去的弥赛娅。伊斯特僵硬地转动脖子，十几张小脸上的视线一齐投向弥赛娅，小脸上的嘴唇同时开闭蠕动，那景象诡异而令人作呕——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修女，请救救我！”
“快过来让我吃了你！让我想被吃时一样吃了你！”
“你这个背叛圣教的异端！”
“好疼啊！好疼啊！被活活吃掉好疼啊！”
“下地狱吧，背信者！”
“我可以爱你吗？除了爱你以外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爱你。我正是为了爱你而存在的。除了爱你以外我什么都不是。可以吗？一定可以吧。除了爱你以外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爱你。”
“好机会，修女！快点消灭这个邪魔来赎你的罪！”
“报应！哈哈哈，我要向这个怪物复仇！”
“帮帮我，求你帮帮我！快让我解脱吧！”
“回归圣灵的怀抱吧，修女！”
……
残魂没有自我意识，但它们却具备类似本能一般的渴求。每一个浮上表面的残魂表情无论是愤怒还是痛苦、亢奋亦或绝望全都一般狰狞。在这其中弥赛娅甚至看到了她曾亲眼目睹被伊斯特吞噬的受害者的脸庞。
不受伊斯特控制的狂气已经蔓延到了街道两旁的商铺与住户。
建筑外的招牌与墙面仿佛在一瞬间历经百年光阴的侵蚀，光洁的招牌腐朽得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墙皮剥落露出其下既像铁锈又似血迹的暗红斑驳。
挂在屋檐下的咸鱼瞪着空洞的眼神剧烈地扑腾起来。
去了头剥了皮的白条鸡忽扇着翅膀满地乱窜。
洋葱、土豆还有胡萝卜长出洁白丰.满的大.腿在货架间跳起狂乱的舞蹈。
绿得不自然的苔藓与红得刺眼的小花爬满窗框，由窗玻璃变化而成的水晶蝴蝶开始迎风飞舞。
“至上之力……”
望着犹如被最荒诞诡异的梦境所覆盖的街道，弥赛娅眼神迷离，呓语般下意识地轻声呢喃。她的整个人、整个灵魂、整个存在似乎都被这犹如造物主一般的威能支配，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担忧、恐惧又或是兴奋，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突然，从异化得宛如魔窟的建筑中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那些留在屋子里的人。
砖墙与锁紧的门窗没能在狂气这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成为安全的屏障，反而变为使他们无路可逃的恐怖牢笼，而侵入室内的狂气也毫无保留地让他们的身体产生可怕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的肉.体像黏土一样溶解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再次塑形。身体构造被彻底改变，伴着撕裂的剧痛，各种不属于人类的器官与增生物填充着他们的血肉。变异带给身心的双重痛苦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却不允许他们失去意识，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只能一边发出不似人类的哀嚎，一边绝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身边熟悉的人变成不再是人的怪物。
弥赛娅看不到室内的景象，但她大概知道那些人正经历着什么。没有坚定信念的凡人只会因为他们心底肤浅的欲.望而化作无法孵化的狂气之卵。这种情况自她跟随伊斯特以来见识过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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