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汉是新丰人士,祖上三代皆为良民,一生与人为善、在当地素以仁德闻名。」
「胡老汉的父亲曾经跟随高祖起事,但是因在剿灭河东时断了一臂,在河东战后退役,守着几分田地,养育一子,也就是胡老汉。
或许是出自讶异、或许是错愕、或许是好奇,在场没有人打断杜维,只有于志宁在听到「河东」二字时,脸上露出了缅怀的神sè。
「河东……是刘武周吧?」他喃喃说道。
「是的。胡老汉读了几年书,但自觉科举无望,于是便守着那几亩薄田,收收田租、养养牲口,生活倒也无忧,平时总是接济周遭邻里、灾年更是屡屡出资帮助邻县灾民……虽然他仅是一介布衣,但单就这分为国分忧的心思,就足以让在下汗颜了。
胡老汉有四个儿子,长子胡伯昭,贞观时从太宗征讨高句丽,于安市城下阵亡。
次子胡仲如、三子胡叔礼,于显庆年从邢国公苏定方将军征讨高句丽,于蛇水一地,和庞孝泰将军,及庞将军的十三位公子阵亡。
幼子胡季方,去年年方十八,被当地州府通知征调……」
「他不是府兵?」屈突诠插口问道。
「不是。」杜维简短的回答。
唐朝虽行府兵,但土地兼并问题严重,从高祖至今只有数十年,豪族对土地的吞并已经出现了恶果,府兵的制度也开始面临崩溃的危机。
为了应变这种状况,有些兵员不足额的军府,就会开始四处抓人,客气一点的叫做征调、粗鲁一点就是掳人了。
屈突诠这么问:是不是府兵?
更深一层的意思,其实是指:胡老汉住在离长安不远的新丰、又是个本份的地主,怎么会让孩子被人强行征招?要知道,躲避征招的方法可不只一种。
「胡老汉之妻苦劝,说他三位兄长皆已命丧沙场,请胡老汉至少留下一个孩子,好让胡家得以续传香火。」
杜维说得平静,那是因为他已把这件事情在脑中想过无数回,只不过就算如此,他仍然感觉到心里一阵抽痛似的难受。
「胡季方说:渊贼逆君父,国仇也;北虏弒兄长,家恨也!国仇家恨皆未能报,枉自为人也。」
回头眼神一扫四周,有人疑惑、有人沉思,但在这些情绪背后,却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故事的结局不用杜维说,众人都已经猜了出来。
「十月,胡季方随高侃将军追击渊男生,围之数rì,渊男生请降……但在返回平壤的途中,渊男生突然下令突袭高将军,乱战之中却遭高将军格毙,但是……胡季方同样丧于此役,由于尸骨难寻,所以只寻来他的衣冠,就近在平壤当地下葬。
胡老汉之妻胡高氏,听闻噩耗后重病不起,一月之后因为忧伤过度,而撒手人寰。」
于志宁的脸sè未动,平静得甚至有些吓人,但许多人已经是纷纷转过头去,似乎是不忍听闻;屈突诠、封言道身为将门之子,更是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脸上也尽是掩不住的难过之情。
「胡老汉一家忠烈,应该与以奖励,昭告世人,以为表率。」沉默了许久,于志宁这么开口。
「绢布一疋。」杜维看于志宁似乎还有话说,便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按照军防令之规范,朝廷赐与绢布一疋,同时州府每年补助钱粮。」
「这也太……」封言道先是一怒,但又想起这是军令规范、不是人为之害,只好深深一叹,表达自己的遗憾。
对于胡老汉这样的地主来说,根本无需州府补助钱粮,所以这一条形同空文,一点实际的效果也没有。
「四疋绢布,就要换他四个儿子……?」老好人阎立本于心不忍,坐在那里连声叹气、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胡老汉之事,应该奏请礼部,以特例处之。」
很明显的,周观并没有什么触动,或者是有些触动、但还不及对礼部尚书一职的觊觎,此时还不忘指责杨思敬的失职。
杜维深深的看了周观一眼: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名字,但这大概是周观、和他的祖宗都该庆幸的事。
这是个烂人,足以和秦桧、赵高比肩的烂人。
「这件事情,可有好好处置?」或许是见杜维停顿太久,武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上书房通过的抚恤一案,里头百余户当中,就有着胡老汉的名字。」杜维转向武后,恭声应道:「微臣也是因此才注意到此事的。」
「既然已经处置妥当了,何必在这里反复提起?」周观自觉逮到机会,立刻跳出来厉声指责:「我看你分明是别有居心!」
但杜维对他理也不理,回头继续说道:「我随户部同僚到了新丰,见到了胡老汉,对他言明朝廷的抚恤、以及对他丧子的哀悼之意,您知道他怎么回应?」
「他怎么说?」阎立本赶紧问道。
「他说……」杜维朝阎立本微微一礼,才开口接着说道:「他说:渊贼父子既已授首,那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虽丧四子,但上无愧于君父、下不惭于先祖,就算是立刻死了,见到了祖先也能理直气壮。」
「我大唐有此百姓,何愁外侮入侵?」于志宁点了点头,像是被胡家父子的忠诚所感,语气也显得和缓了些。
「胡……」
杜维开口才说了一个字,突然觉得一阵哽咽,赶紧深深呼吸,压下胸口逐渐上涌的情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是自信的大唐人、骄傲的大唐人不会理解的,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宋朝末年、明朝末年,尤其是屈辱至极的清朝末年。
胡老汉这样的百姓从未绝迹,但历代官僚的表现却是令人叹为观止。
「胡老汉今年上缴了租粟三石、绢三丈五、绵四两……虽然因为四子皆亡,免去来年赋税,但若是依照于章事所言,那势必得要加税了……」
「那是……」于志宁刚要开口,杜维却粗暴的将他打断:
「您可知道胡老汉还说了什么?他来年便要古稀,如今已是满头白发、腿脚不便,但他仍是、但他仍是……」
杜维顿了一顿,试图冷静的说完,无奈话里的颤抖透露了他情绪的激动。
「他说,倘若贼人不服,大唐还需讨逆,胡老汉虽然年迈,仍然愿意为大唐执戈!」
「请告诉我,于章事。」
杜维虽然对着于志宁说话,但眼神却扫过了周观、扫过了萧锐,目光冷冽得让他们不由得身子一缩
「我要怎么告诉胡老汉:咱们打胜了,但是你明年还得交绢一丈,给杀死你四个儿子的仇人?」
「我要怎么告诉胡老汉:下一回你邻居的孩子被征调,是因为要护送和亲的宗室公主,路途还会经过他儿子的四座孤坟?」
「我要怎么告诉胡老汉?」
杜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朝堂,怒气不息、语气嘶哑的问道:
「我要怎么告诉他:你儿子用生命和鲜血捍卫的土地,我大唐耗费无数将士尸骨打下的土地,如今就准备要拱手还了回去?
就因为看不见的名份?就因为对方称呼咱们一声宗主?」
「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回答?」
杜维哑声问道:
「于章事,请你给在下……不,请您给胡老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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