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陌窒了一下,道:“你倒是看得起我,开口便将我与农神对比。”
崇明道:“后稷也是你我一般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怎么样,露怯了吧?”
好陌叹口气:“我要说我息田氏能比得上有邰氏,那是欺心愚人,不敬神明。可要真说到农技,有邰氏后稷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不过是仗着部族传承,人多势众,比别族多出几分长处而已。真要论起来,我息田氏除了天文比不上千年传承的有邰氏,耕种稼穑,都不比有邰氏差。”
崇明嘿然道:“你这话说的没意思。农务之要,莫过于观象授时,其他都是小节。看我崾国,这么多男子都要听从婹母一人指挥,为何?还不是因为离了婹母他们就不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收获?但凡有一点误漏,到时就得饿死人。你在这上头输了别人一头,还敢大言不惭?”
好陌脸现怒气:“若论天文,我息田氏自然比不上有邰氏,可后稷被人称作农神,可不是因为他观天察地的本事。说起天象,谁能比嶓冢山之神巫懂得多?还不是因为他从东方学到了以犁耕地之法,播种之前先疏松土壤,使得谷物生的更好,产出更多,渭水诸国说这是天赐之物,便把他比作了当年教授万民稼穑的神农。除了这个,真要说起他种田的本事,也是寥寥。”
崇明反问:“这么说来,你自认在这上头能超过他?”
好陌终于重新拾起了傲气:“那是自然!有邰氏的犁,又小又脆,很不好使,可比不上我息田氏用心打造的石犁,这在渭水都是有名的!”随即脸现黯然之色:“可惜,甘泽一败,诸国毁灭,我族也难逃大劫,几代传承,就此中断。我本人也不得不托庇于踞冲,年纪渐长,一事无成,终不能使先人得享血食。”
临墙插话道:“好陌确实很有见识呢,我们都很服他。起初我们被那些南山国人押在一处,手脚都被缚住,就是他把我们救出来的。”
众人点头,都道要承好陌的情。
崇明瞥了他一眼,临墙心里一凉,讷讷不敢再言,心中却道:“什么嘛,话都不让人说,真霸道!”
“我这帮兄弟不争气,被人拿住,让你看笑话了,还得多谢你施出的援手。”跟对方道过谢,崇明不再就农事问题争论:“北池马上就要去南山国同呈丕会合,你不去?”
好陌摇头:“我只是托庇于踞冲,却不是大次国人。来去自由。”
崇明略感惊奇,这不合这个时代的规矩啊。明白他心中的讶异,好陌解释道:“当年我入大次国,踞冲曾答应帮我复国,如此我便一生忠于他。可如今看来,这个承诺是实现不了了。踞冲也不勉强我,任我去留。”
这下崇明可真对这个人刮目相看了,大次国本就是各国逃亡之人拼凑而成的邦国,人人都是亡国灭族之人,人人都想复国。可没有哪个能让踞冲做出这种承诺的。便是姒清,踞冲也不假以辞色。为何偏偏对这个人这般不同?
不用崇明问,好陌自己给出了答案,这家伙也是个表现欲超强的,如此有面子的事怎能憋在心里头?“我随踞冲到了大次山,以祖传的农技教授他们耕种,靠着这个,最初的两年里,才没人饿死。”
看来还真是个宝贝。崇明动了念头。有本事的人都有野心,崇明的野心尤其大,他要成为渭水乃至河水之王,就必须拥有稳固的后方基地。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粮食生产,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崇明对农事都不怎么熟悉,停留在一知半解的水平上。他当然可以依靠梦中所学打造农具,改善良种,其他如施肥,除虫等等,做出许多今人不曾想到之事,可这只是理论上的——而且是一知半解的理论——具体做起来就要麻烦很多,没有一个真正懂行的人操持,一个不小心就要酿成大祸,眼前这人倒是来的正是时候。
崇明略略沉吟,又将话题转到了刚才谈论的上头:“你息田氏制作的石犁既然比有邰氏还要好,并且渭水知名,为何却被后稷抢了风头?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帝喾后人,通日月变幻?”
好陌摇头:“自然不止如此。说起来,有邰氏对我渭水诸国真是有大功。与这大功相比,我息田氏石犁做的再好,也是微不足道。”
“什么大功?”
好陌抓起一把泥土道:“大地孕育万物,生养万民,千万年以来,都被称作地母。我们都是大地之母的孩子,土壤是我们的皮肉,石头是我们的骨骼,草木是我们的毛发,水流是我们的血液。我们的一切都来大地母亲,所有人都对地母虔诚之极,月月祭祀,供以血食,不敢有丝毫怠慢亵渎。”
说到这里,好陌看着崇明:“我们这些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一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都对母亲十分尊敬,想来你也是如此吧?”
崇明点头,好陌接着道:“高山大川,草木鸟兽,皆是地母给我们的恩赐。便是那些谷物,也都是地母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她让我们能活的更长久,拥有更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接近神的力量。可是拥有了这种力量之后,人们却开始制造工具伤害地母,让地母流血,呻吟,痛苦,这种工具,就是石犁。”
崇明愣住,好陌道:“以石犁耕地,便如同以刀刺人,女巫们都说,这是在对地母施暴,是对地母的侵犯和亵渎,是千百年来,人们——或者说是男人——做出的最恶心的事情。”
“你见过石犁么?”
崇明点头。
好陌道:“它像不像一样东西?”
崇明道:“男-根——男-根的阳头。”
好陌道:“没错,就是男-根。女巫们一直在守护地母,让她不受伤害。即便是破土播种,也只是挖很小的一个坑,能容下种子便可,有些地方,压根就不挖坑,他们几乎是把手中的谷种当成了草种,随手撒在地上,任其生长——那田地上还长着茂密的野草,这样把谷种播下去,将来能有多少收成?”
“即便是手段稍稍好些,增加的收成也有限。据我所知,崾国周边的田地可不算少,刚才临墙说,秋收时还有要跑出去老远收割粟米呢。这么大的田地,靠着祖辈传下的农技,又能收得多少米粮?”
“可用了石犁就不一样了。不用多深,只要浅浅的犁一层,见效就极显著。疏松了土壤,田里的杂草也被掀翻,掩埋在了土里,顺便还杀了不少地底的蝼虫,可谓一举多得。这也是诸国纷纷使用石犁的原因。”
好陌重重叹了口气:“石犁的种种好处,一时也说不尽。唯有一条,触犯了千年传承的巫鬼之道,所有的女巫都对这样东西深恶痛绝,她们说这种形如男-根的东西翻过土壤,就像一个男人在对少女施暴,这是对地母最大的不敬。将来必定引来灾祸,所有人都难逃此劫。”
崇明道:“她们怕了。”
好陌点头:“没错,她们怕了。石犁,即便是最小的石犁,也不是女人能操-弄的,几千年前,神农女教授人们种植之技,又将云雨风候的变化告诉女子,女子由此有了钳制男人的武器,有了粮食,就能生育更多的生口,部落愈加强大,再也不需要,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四处迁徙了。人们聚族而居,搭建房屋,开辟农田,祭祀鬼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女子主持。男人们没了施展本事的空间,越来越多的山林被焚毁,他们无法像以前那样在山中驰骋围猎,只能像奴隶一样匍匐在田地里,受女人支使,不情不愿,却又毫无办法。”
“有了男人干活,女人便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用在了孕育后代上头,孩子越来越多,需要的田地也越来越多,部落邦国的地盘不断扩大,直到有一天,两个部落撞在一起,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土地早已成为一种财富,为了争夺这种财富,相邻的两国刀斧相对,战争由此爆发。”
“可即便是爆发战争,上阵流血的还是男人。平日流汗,战时流血,靠着植谷之技,女人就像一个高明的猎手,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的男人都给坑了。这一坑就是几千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概有几百上千年了吧,在遥远的东方,九夷所居之地,不知由哪个部落牵头,人们开始用一种形状像箭头,又像男-根的工具翻土,大禹治水,万国汇集,西方诸国见识到了这样工具,后稷是第一个发现它的用处的,因此有邰氏也成为渭水第一个使用石犁的邦国。”
好陌长吐一口气,沉声道:“可后稷能被诸国认可,成为取代神农女的新农神,却不仅仅是因为他使用了石犁,而是因为,他为了保住石犁,不惜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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