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单的行李早已收拾完毕,方波的老婆周涵开车过来,带走了那群猫,没有了钱小莉的叫嚷和猫儿们随声附和的房间里安静地象数千年前大汉帝国的葬仪,至少刘新宇是这么想的,没有多少人能够有幸在梦中见到汉朝葬制,没有响器、更没有哀乐,人们凄清清地站在那里,就象刘新宇凄清清地站在客厅里钱小莉那张写真照片前一样。
距践行晚宴还有一段时间,刘新宇不知道怎样度过这段百无聊赖,他想了想,全无主张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偶然看到戳在一只空八宝粥铁罐里的毛笔,忽又想到和钱小莉第一次见面的晚上,她曾经找自己要过一幅字,这个现成的礼物以前竟然被他忽略了。刘新宇苦笑着摇头,去厨房取过一只瓷碗来盛了墨,又翻出唐寅的《落花诗册》快速地翻着,选定了内容就从床下摸出那叠被猫尿过的宣纸抖开用镇尺压好,提笔刚写了两句“青鞋布袜谢同游,粉蝶黄蜂各自愁”,却觉得脂粉气太浓,xìng格彪悍的钱小莉不会喜欢,一时却又想不到该写什么,犹豫了半天竟然几乎是无意识地落笔: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没等写完,刘新宇很不爷们儿的流泪了,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依然无法接受一年前那个钱小莉好象冬天窗台上花盆里的一团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融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如同她毫无征兆地一头撞进他的生活。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种大起大落的感觉令人无法承受,尤其对于表面木衲、内心脆弱的刘新宇而言,他常常在钱小莉的动作或各种反应之间慌了手脚,有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自己与钱小莉的这场“恋爱”太累,但大多数时间,他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钱小莉带给他的这种“心惊肉跳”,但这几天的心惊肉跳似乎频率过高、强度过大,震得刘新宇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绪来应对脑海中那个总也甩不脱的美丽女子,他恨她的拜金、恨她与两个男人上床的下贱;他同情她的身世、同情她还是一枝芮蕾的时候便遭了恶魔的毒手;他心痛她的生活环境,他理解了为什么在初次见面的时候,钱小莉就急匆匆地搬进他的宿舍,或者说,钱小莉为了避开那个禽兽继父而选择了出逃,逃进了他的世界,逃进了他的心里。
方波大致明白刘新宇此时的满脸郁结,就不停地宽慰着:“别想这事儿了,不管怎么说,明天你就能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如今时代变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真要想讨个好老婆还得看造化。就这位,得亏没娶回家,万一哪天红了脸,半夜三更跟你下刀子,一刀毙命也就算了,要是下手黑点儿把你弄残废,那就是你哥我把你给坑了。”
刘新宇放下手里的酒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践行晚宴选在酒吧的原因主要是刘新宇没有胃口,他不想坐在饭馆里,看着桌上那一堆被浪费了的菜肴心疼,尽管此时他的疼痛神经早已麻木,而且,为他践行的其实只有方波一人,他知道,方波对蓝带这种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啤酒情有独钟。
酒吧里的音乐声淹没了方波的大嗓门,三打啤酒几乎全灌在方波肚子里,刘新宇虽然喝的不多,但受到他那可怜的酒量限制,已然面红耳赤了。他凭借手中的酒瓶把自己支撑在吧台上,吧台下方的横木却变得滑润起来,滑到他几乎踩踏不住,几次险些从高高的凳子上摔下来,然而方波谈兴正浓,全不顾酒吧里的噪音已经灌满了刘新宇的耳朵,也没有发现刘新宇恹恹的倦态,直到某个问句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这才凑到刘新宇耳边:“明天几点出发?我和你嫂子去车站送你!”
刘新宇摇摇头,强撑着捏起酒瓶来抿了一口。这种小瓶装的啤酒原本是惯于泡吧者用来豪饮的,刘新宇这种并不“爷们儿”的喝法受到了卖酒的小妹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仅仅一丝,也被刘新宇在无意中接收到了,他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短暂的宁静过后,一位浪子模样的家伙已经坐在舞台正中给吉它调音,来自舞台角落的灯光似剑般劈砍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仿佛带了个苍白的面具,浪子甩发、拨弦,引来一片夸张的女子叫嚣。
女粉丝们的喝彩惹恼了方波,他拍着刘新宇的肩膀:“瞧见没?就那孙子那副欠揍的德行,屁股后头小姑娘扎堆!咱兄弟比他差么?我告诉你,我这眼神儿挺准,我觉得你的女朋友就该比那卖唱的强、就该比那二尾子多!说不定你办这趟差事的路上就能给我拐个漂漂亮亮的弟妹回来。是吧?”
刘新宇感到头晕目眩,只好跟着对付:“你说的对,哪里黄土不埋人?”
喝到这个程度,方波的嘴也不利索了,但还是觉得这句答非所问的话别扭,正在无意识的茫然中,余光却瞥见从一堆女孩子中间挤过去的人影,就霍地跳下凳子,追到近前揪住了他:“谭朝辉!”
谭朝辉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方波才放下心来:“三皮,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呢?”方波反问。
谭朝辉坏笑着:“不会是为了泡……”
方波一瞪眼:“泡什么泡?刘新宇明天就出发了,你们一个办公室的,就没点表示?”
谭朝辉不以为然:“出个差而已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少罗索,走!喝几杯去。”
豪气冲天的方波、心不在焉的刘新宇、身不由己的谭朝辉,三个人坐在一起,尴尬地对付着今天晚上的第四打啤酒,谭朝辉说了些“一路顺风”之类的废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酒吧里那些身材**的姑娘身上,刘新宇觉得无趣,碍于方波兴致正浓又不便告辞,只好苦撑着。舞台上的浪子连着唱了十首歌,仍旧在狂热的女声中退场,重金属dj响起的时候,酒客们鱼贯蹿上舞台开始扭动身躯,方波也聊发少年狂,挤进了摇头晃脑的队伍。留下同样喝到云里雾里的刘新宇和谭朝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刘新宇不喜欢这种场合,被各种灯光妖魔化了的酒jīng会让人滋生出一种犯罪的yù望,整个酒吧象一只庞大的凸透镜,不仅放大了女xìng的ru房和股沟,也放大了男人的胆量,但无论这只凸透镜功能怎样强劲,也帮不了酒后烂泥一般的刘新宇,他冲着谭朝辉晃了晃酒瓶:“我不行啦,该回去了。”
谭朝辉同样晃了晃酒瓶:“我也不行了。这年头爷们都不行,还不如娘们狠呢。”
听到这句话,刘新宇盯着谭朝辉,象盯着一个鬼魂,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平素里相处并不融洽的同事话中有话。
谭朝辉凑过来:“你那口子……是真爷们儿!”
这样的一个晚上,酒吧里热闹非凡。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惊魂未定的詹杰与夏天也在喝酒。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中猎艳,就象银行每天早上八点开门、城市公交六点准时起步一样,男人依靠口袋里的钱包、绕在指头上转动着的车钥匙和没有丑陋到极点的长相来骗取各式各样的女人的媚眼,他们为每一杯相撞的葡萄酒买单,为每一间睡过的宾馆客房结帐,为每一位怀孕的女友开支手术费,但从不会带回家去见父母,也不会给她们任何承诺,哪怕是在火热的激情中,他们会为了她轻语着的“爱”而哂笑,这样的游戏令男人jīng力充沛,所以他们乐此不疲;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女人们也开始迷恋这种游戏,她们需要受到追捧的感觉,在男人眼中,她们是耀眼的明星,她们是天际的星辰,她们喜欢看到男人放大的瞳孔,更喜欢看到男人眼中发现自己时写满了整个脸庞的渴望,她们会在深夜里坐在客房的落地窗前,瞧着自以为征服了女人的男人心满意足地打着鼾,而心中则算计着自己究竟征服了多少男人的花心;她们心安理得地花光男人口袋里的钱,所要付出的只是十几分钟伪装出来的高cháo和那句言不由衷的“老公”。渐渐的,游戏双方心照不宣起来,既然是游戏,就不必太认真,青chūn是可以用来挥霍在游戏中的,不安分的男人和女人总是在想,老去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这些曾经如此亲昵的故事。
在猎艳者中,詹杰也象他叔父一般,有着低级暴发户的荒唐和野蛮,还有着低级暴发户的卑鄙与不堪,正是这个原因,他小看了钱小莉。自从钱小莉来到公司联系信用评估业务以来,他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安排饭局,并在酒宴中对钱小莉关于撞伤刘新宇的指责忍气吞声,因为他的目标是看起来与刘新宇明显不般配的女孩那xìng感的身段;那夜酒后,他和夏天把被灌醉了的钱小莉带进自己熟悉的宾馆,他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在这座城市中谋求生存与钞票的普通女子而已,次rì清晨才发现打错了算盘——钱小莉冷笑着穿好衣服扬长而去,始终没有看一眼詹杰码在茶几上的那叠钞票,詹杰惊愕地看着那个女子走出门又走回来,仍是那张冷笑着的俏脸,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yīn森森的寒意,她就这样笑着并指着詹杰与夏天:“我会杀了你们的。”
这是詹杰从未遭遇过的对白,他习惯了女人清晨的撒娇或是哭闹,不管是撒娇还是哭闹,他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但这样的表现着实意外,那个女子的冷笑告诉他,她是认真的。詹杰打了个寒噤,回头冲着仍缩在被窝里的夏天骂道:“还不走?!今天不用开工吗?”
可是没过几天,詹杰从街头巷尾的民间新闻中获知了那个消息,被自己以那种可耻方式弄到手的女子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是她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詹杰吓了一跳,虽然那个女子已经入狱,但詹杰想起她的眼神就心惊肉跳,仿佛拘留所的大墙仅有膝盖的高度,钱小莉可以在某个夜晚迈过那道墙来把自己杀掉之后仍然从容不迫地迈回去一样,想到这里,詹杰就哆嗦起来,他就这样哆嗦着来到酒吧,直到灌下去整支郎姆酒并遇上了一个向他抛媚眼的女孩之后,他才恢复了常态。
“好了疮疤忘了疼,这个流氓!”谭朝辉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二)
易叟打错了算盘,他原以为在梁国的土地上不会有人为难他,毕竟这个小国的国君与皇帝有着刻骨铭心的世仇,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由于那狭隘的仇恨杀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人,却招来了另一位封王如山峦崩塌似的怒火,刘宽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竟敢冒着灭国的风险,同皇帝一起发布了追缉的文告,落在皇帝手中不过一死而已,但落在刘宽手里结果究竟会怎样,梁平王刘襄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令他忽然毛骨悚然起来,他抖动着胡须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弟子丘阳起先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梁平王的款待恰好说明师徒二人即将结束逃亡生活,重新成为贵人府上的门客,很快他就发现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酒宴结束后,高高在上的国君没有给他们安排舒适的住处,而是直接由几个五大三粗的甲士送进了王府的地牢,借助地牢中昏暗的油灯,丘阳发现师父的长袍下摆湿了一大片,还有他的鞋袜,这个一辈子以欺诈为生的老头儿竟然尿了裤子,在这样的场合里,丘阳当然笑不出来,只好轻声说:“老师,你醉了。”
易叟没有作声。与甲士一起押送他们的宦官则冷冷地哼道:“醉了就对了,醉了便不知痛痒,也不知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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