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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浮生草(2 / 2)

众叫化轰然叫好,七手八脚的将小男孩按到在地。浮生草早被自己刚才大胆的举动吓傻了,只知道抽抽嗒嗒的念叨:身主,饶了我吧……饶了我!直到此时方才知死期已至,不由得撕心裂肺的惨声怪叫。

老太婆钱毒姑站起身,狞笑道:叫吧,使劲的叫!叫得越响,听着越受用!扬扬手中毒针,朝小男孩走去。

就在这时,从土墙那边传来清婉的呼喝:快放开她!音调不高,平和温静,但隐隐有种威严之意。众乞丐微感诧异,不禁停住手脚回头循声看去。就见倩影婀娜,正是无忧眼见危急翩然而至。

钱毒姑上下打量端详,问道:你是谁?。

无忧不答,跨过乱石,缓慢的走进人群。那情势就如凤凰走入鸡群,清绝高贵不可为卑贱之辈所仰视。众乞丐气为之夺,身不由己的朝两边退开。无忧扶起小男孩,转头静静的盯着钱毒姑。钱毒姑猛一哆嗦,心头莫名其妙的发虚。不知为何,她不敢与这个蒙面少女对视。?钱毒姑定定神,又问道:你是谁?。

无忧道:我是买花的人。这位小弟弟的花卖给了我,但他忘记了收钱。瞧!从怀里摸出五六个铜钱,道我是赶来送花钱的。。?钱毒姑一愣,随即嘿嘿笑道:浮生草这小子,真跟闷葫芦似的。要是早说明白了谁还会怪他。给我吧!说着摊开手掌便欲接钱。哪知无忧手腕一转,却将铜钱塞进浮生草手中,淡淡的道:花是这孩子卖给我的,钱自然是他的。。

周围几个乞丐见状偷笑出声。钱毒姑大怒,恶狠狠的瞪着无忧。却见无忧牵着浮生草的手一转身,旁若无人径向土墙走去。钱毒姑喝道:站住,你带他到哪里去?。

无忧转过身,平静的问道:你是孩子的亲人吗?此话问的突兀,钱毒姑不及细思,张口道:不……没等她说完,无忧紧接着问道:那么他的父母亲人是你故交朋友?钱毒姑一时无从作答,茫然的摇摇头。

无忧道:既然非亲非故,我带他到哪里去与你何干?说罢拉着浮生草迈步又走。钱毒姑打个呼哨,众乞丐团团围上,挡在无忧身前。

无忧面不改色,环视众人道:你们想做什么?她在危急中的泰然神态,往往有种凛然肃穆的威仪。这镇定来自她心中的至善,好象乌云里的一缕阳光,虽然柔和,但却能劈开黑暗。众乞丐没见过这等临危不惧的少女,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都呆立不动。

钱毒姑也暗自疑惑。她混迹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眼见这少女身姿绝美,气质高贵,暗料其定然身份不凡。又见她面对重围毫无惧色,似乎有所仗恃,莫非暗中附近还伏有帮手么?想到此处,钱毒姑心头咯噔一下,望望土墙外,暗踌躇道福寿堂正被官府剿拿,听说堂主都被一个叫黄天骄的参将捉拿,如今是非常时期,定要万事小心。眼珠转了几转,计上心来,当下满脸堆笑道:想必是这位小姐想为浮生草赎身,也好啊!只要给足钱,我就让小东西跟你走!。

无忧道:赎身?赎什么身?。

钱毒姑道:浮生草是我从街边捡来养大的,这么些年吃了多少米粮,花了我多少银钱?现在你带他走,难道就此一笔勾销了?。

无忧低头柔声问浮生草:是真的么?浮生草昏昏沌沌,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茫然点头喃喃道:身主……身主,饶了我。。

钱毒姑大声道:听见了么?我是他身主!是主人,这小子是我的奴仆!快快拿钱来赎他。。

无忧眉头轻挑,牵着浮生草朝钱毒姑走来。她妙目澄澄,脚步均匀毫无犹豫,仿佛面前的恶人只是一团烟雾。钱毒姑吃了一惊,不禁后退半步,道:怎么?。

无忧走到近前,点头道:好吧,我替孩子赎身!。

钱毒姑松了口气,转念觉得奇怪:为何这么一个纤弱少女,却总会让她心惊肉跳。

无忧掏出怀里几十枚铜钱,取下头上的珠钗、又拿出行囊里几件金银首饰,问道:够了吗?这些首饰都是太原时张凌风给无忧买的,全是贵重之物。钱毒姑被珠光宝气照的眼花缭乱,心下大喜若狂,接过首饰,叫道:不够!周围众乞丐也是垂涎唏嘘,惊疑之下只觉恍在梦中。

无忧沉吟片刻,解开衣领。众人眼前一花,只见白玉无暇的肌肤上,挂着一串荧荧温润的珍珠。无忧解下珍珠递了过去,又问道:够了么?。

钱毒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把抢过来。乐巅巅的狂叫:不够,不够!还差得远!说着龇开大嘴,猛吞馋唾。

无忧已是身无分文,但她依旧神色如常,坦然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还有一颗“麒麟丹”,但却不能卖钱…………这样吧!余下的钱以后给你,就当我欠你的好了!。

钱毒姑微微一怔,转念哈哈大笑:好,好,好主意!放债我最喜欢。。

无忧道:那就行了,我们后会有期。说着牵着浮生草转身欲走。

钱毒姑厉声喝道:站住!。

无忧回头平静地道:还有何事?。

钱毒姑冷笑道:不懂规矩么?你既欠了我债,如何不留下些表记当作凭证?。

无忧听说过买卖骡马的情形,问道:你要什么凭证?要我立字据么?。

钱毒姑道:一张破纸值什么?咱们堂里的常例,定要留下身上物事才行。比如……她表情凶煞,从牙逢了透出几个字,道:比如留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只手指……满以为那阔小姐定会吓的面无人色,哪知无忧没等她说完,决然道:好!你拿刀来!我砍下一根手指给你!。

话一出口,众人都感吃惊,却见无忧眼中泪花微闪,轻轻抚摸浮生草的小光头,低声道:这么个柔弱的孩子,成日受尽折磨屈辱。他不到五岁吧?要不是亲眼所见,说什么我也不信世上能有如此惨事……只要能让他不再受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罢微微一笑,宽仁和勇决同时流露在眼光里,众乞丐都感心头发颤。接着无忧淡然道:请给我一把刀。刺眼睛、割耳朵、砍手指,为了这孩子,我都愿意。。

周围鸦雀无声,众乞丐面面相觑,犹豫不决。钱毒姑心下狐疑:为何这气度不凡的小姐拼命要买浮生草?她盯着浮生草左瞧右瞅,实在想不通这又脏又丑的小东西居然是奇货?而且还如此的稀罕珍贵――竟能让人不惜自残肢体也想得到?疑惑中她又再次打量无忧,竭力猜度她的意图。但钱毒姑根本没有同情、慈悲此类念头。将心比心,她料定无忧此举暗藏玄机,说不定还是针对福寿堂的阴谋。

念及于次,钱毒姑心想绝不能依照无忧的话去做――她说割耳断指,就不能给她刀子。可是就这样放走她又于心不甘。钱毒姑笑道:我们叫化子怎敢损伤富家小姐。眼神忽闪,最后定在无忧的头发上。那取下簪钗的长发披散及肩,犹如黑色的绸缎般微微起伏。钱毒姑恶从胆边生,嘿嘿笑道:但行里的规矩不能坏了!就请小姐留下头发作为凭据吧!说着用手在额头上一比划,咧嘴阴惨惨的笑。

无忧微皱眉头,问道:要我把把头发剪掉吗?。

钱毒姑冷哼道:不是剪掉,是剃光!寸草不留方见诚意!你瞧,我手下这些叫化子个个都是光头。若是有求于我钱毒姑,就得当面断发剃头!哼,我看着头发长的人就来气……说到此处,想起自己秃顶癣癞,毛发稀疏,登时火冒三丈,大喝道:剃头!剃光头发便让浮生草跟你走!。

无忧眼神低垂,把长发顺到胸口,轻轻抚摩着……忽地抬起头,毅然而平静地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你剃吧。缓缓地坐到地上,望着天边再不说话。阳光照在她头上,身上,给这纤丽的姿容增添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钱毒姑东张西望,心怀鬼胎,寻找隐藏在暗处的少女的帮手,暗想见到同伴遭受折辱,你们总该显身了。然后朝众乞丐大喝道:准备家伙,给她剃头!。

众乞丐团团围拢。不多时走出一个老乞丐,右手握着一把剃刀,左手提着半瓦罐热水。叫化帮里时常接纳流民入伙。钱毒姑定要新人断发,因此剃头的家什也是常备的。

那老乞丐走到无忧的身后,放下瓦罐,伸出老茧横布的手掌托起头发。忽然老丐心中一震,只觉指尖轻柔冰凉,如烟如雾,满把青丝恍若黑色的流水,若有若无的从手指缝里悄然滑去,待得定神一看,手里空空如也。老乞丐讶然失色,寻思剃头无数竟从未见过如此秀发。愣了半晌,才将热水浇在无忧的头顶,再在分别挽成几缕。明晃晃的剃刀赫然闪亮,映着阳光缓慢落下。

无忧登感头皮微痛,发丝轻拂着脸蛋纷纷飘落。她静静的阖上眼帘,将就要涌出的泪水挡了回去,心中默默轻叹哎,哥哥,你的无忧妹妹没有头发了,这下可不美了!随即又想算什么呢?头发能换一条命,还有别这更划算的买卖吗?想到这里自感欣然,睁开眼睛,清澈的眼底竟露出浅浅笑意。

众乞丐默然无声的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四周寂寂,清风徐徐,柔和的阳光遍洒在院落中,令污秽的场所似乎也反射出洁白的光芒。无忧一动不动,好象笼罩在这圣光中。众丐心神不宁,莫名的战栗――频于作恶的人瞻仰义举,常能唤醒深埋在心底的羞耻。这感觉就象是春天的雷声,可以令冬眠昏睡的兽类悚然震醒。

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完事。那老乞丐已是浑身大汗,握着剃刀的手不住颤抖,只觉心力憔悴,几乎不能动弹。无忧转头问道:剃好了么?。

老乞丐出声不得,勉强点点头。无忧摸摸光光的头顶,微笑道:谢谢你,剃的很好,一点也不疼。站起身把地上散落的发丝收拢,递给钱毒姑,道:你好好保存吧,以后我还钱的时候就以此为据。说罢拉住浮生草的手,转身朝墙外走去。众乞丐面带敬畏之色,默默的往两边闪开。

钱毒姑早瞧得目瞪口呆,木呆呆的接过无忧的头发。眼见无忧要走,霍然清醒过来,叫道:等一等!。

无忧停住脚步,转头淡淡的道:嗯?你还要什么吗?。

众乞丐齐齐盯住钱毒姑,目光中隐含几许鄙夷。钱毒姑见状堆笑道:老婆子说话算话,哪还敢多要?只是浮生草这孩子是自幼在老婆子身边,如今生生分离,自然有些舍不得。说着塌眉拉脸作出一幅悲切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几步走到浮生草身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放声干嚎道:孩子,千万要记得婆婆啊!。

无忧心地纯洁,以已度人,以为钱毒姑当真跟小男孩依依不舍。岂料钱毒姑抱着浮生草,打算用毒针在他身上狠扎一针。忽又转念一想,一个更加毒辣的主意浮现脑海,当下将毒针偷偷塞进浮生草手里,在他耳边悄悄嘀咕。浮生草年幼无知,逆来顺受已成了他的习惯,听了身主的吩咐也不答话,只是茫然点头。

少时钱毒姑站直身体,长出口气,道:好了,该嘱咐的都说完了。浮生草,以后这位小姐就是你的身主,你可得听话!。

无忧不愿逗留,握住浮生草的手转身就走。几步来到土墙边,又转过头来环视众乞丐,沉静的眼神里满含怜悯与惆怅,忍不住轻叹一声,抱起浮生草跨过墙洞。然后拉着他头也不回的疾步而去。

穿过街巷,无忧带着浮生草循着原路往回走。她脚步盈盈,心情渐渐放松,象天上的白云悠然自由――一想到自己救了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无忧喜不自禁,失去头发的伤感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浮生草拉住她的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无忧。要去哪里?他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蒙着脸的人就是新的身主。走过市镇里的骡马市时,小男孩忽然停住脚步,呆呆的盯着脚下。

无忧微觉诧异,低头问道:怎么了?。

浮生草弯腰拾起地上一截拴牛马的绳子,挽了绳圈套在脖子上,另一头塞进无忧手里,那意思是叫她象牵狗一样牵着自己。

无忧微微一颤,料想她以前定是常受这种虐待,当即解开绳子远远抛开,蹲下身子,柔声道:绳子是用来拴牲畜的,我们是人,都是一样的人。。

浮生草怔怔转头,似乎还想去捡那绳子,无忧轻轻扳过他的肩头。浮生草嚅嗫道:身主……绳子……身主。。

无忧黯然心伤,解开蒙在脸上的布巾,强颜微笑道:再也没有什么身主了。嗯,看样子我大你十几岁,那以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阿草”好么?来,你叫我一声姐姐试试。。

一瞬间,浮生草看清了无忧的容貌,木然的小脸蛋忽地微微变色。他认出无忧就是在醉仙阁中解救他的仙女!苦到极点的孩子乍见救星,有如寒夜里发现灯光,久已冷漠的眼睛闪动希望的光彩,吃力的道:姐……姐!。

无忧粲然而笑,点头道:这就对了,阿草,咱们走吧,我带你去见元宗哥哥,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两人重新上路,浮生草目光盯在姐姐身上,片刻也没有离开。无忧被他瞧的发窘,摸摸头皮,笑道:难怪你老看着我,这样子定然难看死了。说着取出蒙面的布巾,仔细的包裹在头上,低头对浮生草道:你是男孩子倒还好办,姐姐没有头发了,若是不把光头包好,走在大街上定会被人笑话的。说到这里忽感自己私心颇重,讪讪的不好意思。牵着浮生草只管朝前走,片刻间走出十斗坪,渐渐远离喧嚣纷繁的人世,走进荒芜而清静的山野。

花香漫道,鸟语盈天,小虫在草间呢喃,午后的斜晖暖暖的照耀大地。无忧心摇神怡,忍不住吹起那首动人的哨曲。浮生草一直板着脸注视姐姐,幼小的心灵被摧残太甚,难以理会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幸福。但此刻听见哨曲,他似霍地惊醒,回转头看了看背后的天空……

只见天色湛蓝,白云飘飘,神秘莫测的天命似乎正在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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