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这一天适逢是星期一,在怡和街召开了一次最后的招待会。我和愈之都去参加了。这一次到的外国记者特别多,他们是以送葬的意义来参加的。因为他们都没有逃走的必要,只消安安稳稳地睡他一晚上,便要看到“改朝换代”的压轴戏了。
平常在这会上,主要是由军令部的人来报告军事消息,但在这一天却根本没有人来。军事消息事实上也无须乎再报告了。大家都是知道的:敌人在北战场占领了信阳、黄岗,先头部队逼近了黄陂;在南战场占领了阳新、大冶,正向咸宁挺进;武汉已经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下了。一点也没有问题,今天的“青天白日”明天便要换成“清早的太阳”。
吴国桢是当时的汉口市长,自然轮到他来替武汉三镇发丧。照例是那一套骗人的话:
——保卫大武汉之战,我们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的能事。我们的最高的战略是在以空间换取时间。在保卫大武汉的长期战中,我们于人口的疏散、产业的转移,已经做得相当彻底,而且我们还掩护了后方的建设。我们现在要转移阵地了。我们放弃城市,转移到四周作战,正是依从了我们最高的战略,争取了主动的地位。我们是坚持持久战与消耗战的,战争的时间愈延长愈于我们有利;战场的面积愈扩大愈于我们有利。委员长早就说过“最后决战中心不在各大都市而在广大之乡村与民心”,最近又有明白表示:“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影响于抗战之全局。”我们是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的。
这就是所谓抗战八股,他说的和我说的,完全是一模一样。但外国记者们却不大满意这一套,而另外提出了一些问题。
他们问到广州沦陷了,失掉了一个主要的国际交通路线,是不是会影响抗战?
他们问到朱总司令为何来武汉?来了为何又去了?
他们问到武汉撤守,炸毁敌产的预定计划是不是要实施?
前二个问题是照着八股回答了。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却吐露了一个大受欢迎的消息。吴国桢很郑重地说,自然是用英文说的:经过几次的磋商,最高当局在今天上午已经决定,尊重国际友人的意见,为保全市面的安宁,汉口市的敌产,不施行炸毁了。
外国记者们不期然地欢呼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这真是出乎意外!要炸毁敌产,有些外国的外交官在出面干涉,我是知道的。结果我们必然会屈服,我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洋记者们听到这个消息而那样欢迎,我却根本没有料到。是意识到帝国主义的胜利吗?但至少失掉了看火烧罗马时的奈罗皇帝的快乐吧?
招待会完结了,记者们也先后散了。吴国桢走到那个大保险箱旁边,细细地端详起来。董显光非常高兴地走去向着他道谢并道喜:“今天成绩满好,大成功!大成功!全仰仗你这位大市长!”
吴国桢也很得意地谦逊着:“这要感谢老头子,不然我们今天不会使得他们满足的。”忽然话头一转指着了保险箱:这个“塞胡特”(英文Safety,就是保险箱)打开了吗?
——“哪里,简直没有办法!”董显光摊着两只手表明真是没有办法的那样说,但突然意识到我们还在面前,似乎有点不大自然地又和我们拉起手来:“羡慕得很呢,你们今晚上就上船了吗?啊,我们是没有办法的,老头子还不走啦!啊,再见,再见!古德拜(英文Good-bye)!法惠尔(英文Fa
ewell)!……亚丢(英文Adieu)!……”
五、朝鲜义勇队
从国宣处出来之后,愈之因为还有别的事情和我分了手。我们约好了回头在鄱阳街聚齐,只等天黑,便一同上船。我趁着有这一段空闲时间,便坐着小汽车在汉口市上巡视了一趟。
特区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法租界已经戒严了,不能进去。绕道驶向日本租界。沿途所经过的所谓华界的市面是很凄凉的,差不多家家都关门闭户,只剩下一些饮食店还在半开门。车子绝了迹,但奇怪的是有好些黄包车被抛弃在街头,没有人照料。这光景使我闷了一下,我开始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但略一回想,也就立地了然了。这是有人在拉夫,把一些黄包车夫,不是拉走了,便是骇跑了。这样一领悟使我立地联想到“七七”献金时,很多黄包车夫和码头工人们热烈献金的盛况。才仅仅三个半月啦,保卫大武汉的成绩就是这样了!
日本租界更仿佛是一片墓地,这里原本预定炸毁,居民都老早搬空了。但惹人注目的是在街道的墙壁上,或在马路的正中,用沥青粗大地写着日本文的标语:“兵士在前方流血,财阀在后方享乐”,或“兵士的血和生命,将军的金G勋章”。这些还是我昨天拟好的文句,而今天已经爬上了墙壁,爬上了水塔,横陈在马路的当中了。
这是应该向朝鲜义勇队的朋友们致谢的。他们在这快要撤守的前几天被动员了起来,担任了这项工作。根据三厅所颁发的《对敌标语口号集》和临时由我所拟具的若干条,尽可能地在汉口市上涂写。就靠着这些朋友们的认真工作,就我所亲自见到的,他们的的确确是把汉口全市造成了一座精神堡垒了。
这话倒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故意地夸夸其谈,而是有着事实的根据的。后来我们根据俘虏的口供,得以知道敌人在占领武汉后,特为这些标语大伤脑筋。他们整整花了三天工夫来洗刷那些标语!但写在街头的尽管洗得干净,印进脑子里的未必便洗得干净。
我的车子在经过后城马路的时候,写标语的人还在继续着工作。他们三五成群地有的扛着沥青或油漆,有的扛着梯子,勤勤恳恳地在那儿争取时间——工作。
我得承认,这是我最受感动的一幕,然而也是我最感惭愧的一幕。那些都是朝鲜义勇队的朋友,明明白白地没有一个中国人在里面。我们中国应该是有不少懂日本文的人才的,留学过日本的学生,起码总怕有好几十万吧?然而在这武汉临危的时候,替我们写对敌标语的,却只有这些朝鲜的朋友们!
朝鲜义勇队的组织,在初是属于政治部第二厅,归康泽管辖的。在武汉要撤守的时候,暂时又拨归卫戍司令部政治部去了。但我们是可以间接指挥的。组织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在思想上可能相当复杂。这是朝鲜朋友们的通病,他们的小党派很多,平常总是很不容易统一。但他们是膺受着亡国的惨痛的,流亡到中国来从事抗日工作,在他们自己的心理上,与其说为了帮忙我们,倒毋宁是克尽他们的天职,因此,一般的说来,他们的爱国情绪,比起我们受足了买办教育熏陶的中国人,实在是要高超得不知道多少倍。因此,参加这义勇队的朋友们,尽管受着康泽、贺衷寒的控制,而在爱国行动的表现上是脱离了一切的羁绊的。
在汉口市巡视了一会儿之后,回到鄱阳街,愈之先坐在那儿等着了。周公因为事情忙,关照过吃饭时不要等他。我同愈之便草率地吃了最后一顿晚餐。饭后再到三井洋行去,总务厅的人们已经在搬动行李,准备上船了。
我们想找贺衷寒,向他告别,但找他不着。他往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在七点钟的时候,周公却赶了来,和大家握了手。
我们于是便赶向码头,开始了不宜见天日的逃亡之路。
六、报应昭彰
上了船,坐的自然是头等。大餐间里的辉煌的电灯和布置,使得我有点炫目。在把房间看好了之后,我仍然走到舱外来,在甲板上站着,向空漠中瞭望。
天空是一片墨黑,武汉三镇鸦雀无声,长江在混茫中吐着冷气。这就是武汉三镇将临末日的景象。感触是有点茫然的。——在这儿不知不觉地便待了八九个月,忙也忙过一些时,但却忙了个什么来呢?不完全是一片空洞吗?
想起了朱总司令临走时的气概和他所给我的诗。他是那样坚毅地回到前线去了。他是有把握的,而且能有把握。他能够“支持华北抗战”,也一定能够“收复中原”。但是,我们呢?我自己呢?能有把握吗?能“去支持南天”吗?在不自由的天地里谁能够保定:我们不又是由空洞走向空洞?
忽然一片淋漓的血景展开在我的面前,使我不能不睁大眼睛凝视。那是南京大屠杀的血景!明天谁又能保定:不就在这武汉三镇再一次展开呢?……
茫然了一会儿,又回到舱里去,索性蒙着头睡了。
船本是预定在九十点钟开的,为了要等待一些要人,一直等到了清早四点钟,要人们却一个也没有来。自然是害怕水上的危险,而改走了旱路了。这倒也值得感谢,使我对着那垂危的都市又多陪了一夜。
到了四点钟毕竟开船了,天还没有亮。在汉口的东北角上已经隐隐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船走得很慢,在本身的载重之外还拖了一个很大的拖驳。天大亮的时候到了簰洲——在地图上长江在大转弯的那个地方。我又站在甲板上瞭望。东北角的天际遥遥地冒起了浓重的烟峰。那一定是大武汉的一部分在被焚烧了。
淋漓的血景又在眼前展开着,然而是更遥远而模糊了。
坐在船上认真说倒顶舒服,尤其坐沙龙的人天天顿顿都是西餐,应时还有茶点,那简直是如登天堂了。我和愈之在船上要算是最高级的人,市**有一位会计科长,算占第三位。要人们都没有来,因此我和愈之也就成为了船上的大总统和副总统了。说句老实话,自有生以来,实在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安富尊荣。不仅本部的总务厅要把我们奉为上司,就是别的机关的人们见到我们也好像毕恭毕敬,俨然下属。
船既走得慢,因为拖着庞大的拖驳,害怕搁浅,晚上不敢行驶。因此,不仅白天过得很安稳,在晚上睡觉是尤其安稳了。
难道就没有敌机来空袭吗?有是有的,每天白天都有一二架凌空而来,盘旋而去,但却不肯投弹。这是因为船上插着英国旗吧。再则日本人的情报异常灵敏,他一定早已知道要人们都不敢坐船,而剩下来坐船的人是值不得一炸的了。
但总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吧?比如每天不能看报,得不到任何消息,总是烦闷的吧?——多谢操心,这样的缺憾却一点也没有。那位市**的会计科长带有一架很好的收音机,据说是公物。我们把它摆在大餐间里面,随时开收,全世界的消息都是可以收听到的。
时节是季秋,正是天高气爽的时候,而又连日快晴。两岸的风物都历历如画,连新升隆号和其他炸毁了的船只还抛弃在沿岸,我们都可以看见。何曾有丝毫的危险呢?连自己都有点难乎为情了,在国难期中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汉口是一天一天地远了。平常由汉口到沙市是只要两天的,但我们的船却费了四天四夜。船上既少运动而又吃得太好,假使长久地这样过活下去,谁还能想到抗战呢?生活太好的人不想抗战,谁能怪得他们?
然而,对于我们,这一对暴发的大总统和副总统,昭彰的报应出现了。船上既少运动,而又吃得太好,吃到了二十八日的下午到达沙市的时候,不期然地,都把肚子——吃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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