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批到来之后,却又是疏散工作伤脑筋的时候了。各机关都在闹着疏散,省**的各厅已先后疏散到沅陵。从武汉撤退下来的则更往南撤,我们三厅也就不能不从事准备了。就在这时我们的那位副厅长的范扬干下了一项小小的“德政”,使我留下了一个很不愉快的记忆。
十二月里,在重庆不记得要开一种什么会,部里派范扬去参加。他便关照三厅的副官处给他备一部卡车。这事我是不同意的。三厅的交通工具原来只有两部小汽车是部里发下的。在武汉撤守之前不久,我采纳了朋友们的意见又买下了两部卡车,以供战地文化服务处运输宣传品之用。不消说在流亡途中也就是用作重要的疏散工具了。摆着那样的一个局面,摆着那么多人员和公物,我们就仅仅靠着这两部卡车和两部小汽车,而范扬却偏偏要调一部卡车往重庆,这是怎么也难令人容忍的。我答应派一部小汽车给他,沿途有汽油站可以加汽油,坐小汽车走长路当然要更舒服一点的。这样吩咐了之后,我和周公一道往衡山去了。不料隔了三天回来,范扬竟逼着副官处把一部卡车开走了。据说他还有十来个朋友,几十件行李,一架小汽车容纳不下。我真是快把肚子都气炸了。我把一位武汉大学出身的姓葛的副官痛斥了一场,他竟流了眼泪。
当然事情也并不能怪他,他只是受了逼迫,而且也没有想到放走了一部车子会有那么严重。因此,我是了解的,他所流的眼泪,并不是表示他自己的后悔,而是表示对于我的抗议。那眼泪的意思是说我过于暴躁了,或许是怪我对于范扬有什么意见,我是在作威作福。
不错,我的性情是有点暴躁的。有时候发起脾气来我自己也不能够控制。但我为了一部车子,为什么要那么暴躁,隔不几天葛副官自己也就明白了。
五、一幕滑稽插剧
我同周公到衡山去,记得是在七号的晚上。那一天晚上是唐生智请客,在城外的一座大公馆里吃了一席很讲究的湖南菜,还吃了有辣味的浏阳豆豉。我们是在那公馆的花园里上车动身的。
说起这一番宴客,倒可是一场错中错的滑稽插剧,回忆起来颇足令人捧腹。
当时有一位唱京韵大鼓的女士,姓名我记不清楚了。——滑稽剧的起因就由于这姓名的误会,而我偏偏忘记了,记性真是太坏。她到了长沙,我们曾发动她在青年会唱过一夜新编的有关抗战的大鼓书。
隔不两天,是五号的晚上,军令部的第一厅厅长刘斐,表字为章,在Z总顾问的寓所里和我见了面。他对我说,他见报,看到了某某女士的名字,他是认识的,原本是上海的舞女。但不知几时唱起大鼓来了?
我有点诧异,从那京韵大鼓女士的面容和生活态度上看来,怎么也和上海舞女联想不上。
——你怕弄错了人吧?她不像舞女啦!我很郑重地这样说。
——不,一点也不错,姓名的确是那样,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于是刘为章的要求来了。——好不好把她约来,我们来个跳舞晚会?
刘为章是湖南人,属于桂系,据说他是南京**的有数的战术专家。他和我在北伐时便认识了,很喜欢跳舞,和何应钦、贺耀祖诸人形成着一个跳舞集团。在武汉时代,他们每礼拜至少要跳舞一次的。有时候是“走国际路线”,在苏联顾问的公馆里举行。有时候却假座江海关码头附近的一座郭姓的广东人公馆,邀请一些名媛淑女参加。不蒙见外,他们也每每请我去“参观”(我是跳不来舞的),但主要的目的还是在请立群去跳舞,我自然很明白。)
武汉撤守了,将军们逃亡到长沙,跳舞会也就逃亡到长沙。
——好不好呢,刘为章执拗着说:请她来跳舞?我可以去发动孟潇(唐生智的号),让他请客。他的厨子是有名的湖南厨子。我们借机会也可以大吃他一顿啦。
反正我是一位观光者,既有湖南名厨得饱口腹,又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我给他说明:我没有多的时间了,在七号晚上,我要同周副部长到衡山去。
——那好,刘为章仿佛自己做主人那样说:我们就定在七号晚上吧。我在七号晚上也是要到衡山去的,我们就连周副部长一同请好了。我们关照大家的车子都集中到唐公馆,吃了饭,跳一会儿舞便一同出发。好吧?
话就那样决定了。于是七号的晚上唐孟潇果然就大宴其客。有周公,有我和立群,有参谋总长何应钦,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贺耀祖,自然有刘为章。另外还有两位地方上的大员,对不住,名姓我记不清楚了。
唐孟潇在北伐时是经常见面的,但自抗战发动后,才第一次见到。十年契阔了,免不了有一番的叙旧。他颇有点员外的风度,招待起朋友来倒还洒脱得很。
最后是刘为章派车子去把那位唱京韵大鼓的女士接来了。完全不对头!那位四十以上颇为寒酸的江湖女士,除立群和我之外,对于满座的大员全不认识,慌起来了!但也只好作为上宾款待。
弄得刘为章好不尴尬呀,他把我拉在一边去说:不对,弄错了人。
——我原给你说过,怕你弄错了人啦!
——算了吧!我们回头也可以请她唱一曲大鼓,大鼓。……
我在肚子里实在好笑。但得多谢这一错中错,那晚的湖南名厨的确不错。尤其是那浏阳豆豉。因为立群说:那实在好吃。唐孟潇便立地命人送了我们两罐。
六、纷乱如麻
从唐公馆动身往衡山,周公让我和他同车。刘为章为了好谈话,也让他的小汽车和卡车吊在后面,坐上了周公的车子。是很晴明的月夜。但离长沙不远,在一处幽暗的山道上,对面一部卡车像狂牛一样跑了来。这边连忙避让,连车头都让出了公路,结果终竟被碰上了。算还好,只碰坏了车门的把手。假使略略错前错后,要不碰伤前面的司机,便会碰伤后面的周公了。
狂牛卡车还想逃跑,但它却陷入了重围。后面有刘斐的小汽车和卡车挡着,前面又追来一部卡车,原来也是被狂牛碰伤了,赶来追究的。狂牛在前头刚好碰了车,不负责任地慌张而逃,又碰上了我们。不足五分钟它便闯祸两次。但那样的事情是常见的。那是后勤部的车子,后勤部多把一些应急的学兵来开车,时常在公路上闯祸。
周公的车子被拉回长沙去修理,我们自然又改乘了刘为章的汽车。
到衡山去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是为了要和陈诚商量,今后三厅的人事部署。周公是有更重大的使命的,我记不清楚了。
照原先的预定,在武汉撤退后,衡山是要设立大本营的,军事当局留在前方指挥作战。因此所有军事委员会的各个机构便须得有一番新的部署:留一小部分人参加大本营,把大部分的人转移到重庆。三厅自然也就不能不做这样的准备了。
第二天在衡山半麓的一处风景区,一座临着山谷的小洋房里遇着了陈诚。古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我在当时却有了一个新的灵感,是“天下名山陈占多”。大约他也是沾“最高”的光吧。真是名山有主,仿佛只要是风景区,总会有陈诚的份。
然而,计划却又有了变更。据陈诚说:大本营不再设立了,还是保留军委会,可能分设西南、西北两行营。西南行营设桂林,西北行营设兰州,军委会仍驻重庆。三厅也得分为三部分。留在本部的缩小组织,废处减科,原来的三处九科只能保存四科。他叫我就照着这样的步骤另改编制,但一切人事问题,等撤到桂林之后再说。
这不用说又是一个伤脑筋的大变革。但我们只好照着命令准备,不好有什么推诿了。只要肯认真抗战,这种精兵简政,分头并进,倒也似乎更要合理些了。
九号回到长沙,久有辞职之意的胡愈之,趁着有改组的消息,便在这时离开了三厅。
十号岳州失守,长沙的情形更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竟连公安局的警察都在开始撤退了。
三厅呢?情形是同样纷乱的。人太多,公私行李在两千件以上。除本厅之外还带着四个放映队和几个演剧队。放映队在训练中,演剧队有些是从战区退下来的,也须得重新分发。这纷乱如麻的错综,把我们一群文化人弄得来实在有点无法应付了。
最伤脑筋的是交通工具的缺乏。火车虽然照常在开,但已经麻痹了,供应不灵,不容易轮到我们名下。公路车更是少得可怜的。孙师毅从汉口开来的一只小火轮,他虽然还把它保留着,自己甚至在船上办公,但因上游水浅也不能再使用了。两部卡车被范扬开跑了一部。两部小汽车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拿着这些伤脑筋的问题,首先便把主任秘书的孙师毅累倒了。孙师毅是工于设计的,他的计划书经常是满满一提包,因此“孙师毅的提包”很有名,在我们圈子中是常常拿来开玩笑的。但这一次的提包却泄了肚子。
在得到大家的同意之后,十一号晚上孙师毅便乘着一部小汽车先走了。同车的有夏衍、池田幸子和立群。他们是先到桂林去,为三厅布置一切。
怎么会有夏衍同车呢?在这儿请让我简单地补叙一下:
夏衍是《救亡日报》的主笔,在广州沦陷的那一天清早,他才和报社的同人们由广州步行逃出,在路上走了十天走到了桂林。他把同人们寄留在桂林之后,又由火车来到长沙,是八号到达的。
夏衍在长沙期中,就和师毅两人同住在那只小火轮上。正逢着这样纷乱如麻的时候,我们差不多连静下来谈话的机会都没有,又匆匆让他先回桂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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